第(2/3)页 赵正义大怒道:“你为何不留下他的活口?” 李寻欢道:“我也很想留下他的活口,只可惜我手里这柄刀一发出去,对方是活是死,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了。” 赵正义跺了跺脚,道:“你既已出关,为何偏偏还要回来?” 李寻欢微笑道:“只因我对赵大爷想念得很,忍不住想回来瞧瞧。” 赵正义脸都气黄了,指着龙啸云道:“好好好,这是你的好兄弟惹下来的祸,别人可管不着。” 龙啸云赔笑道:“有话好说,大哥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。” 赵正义道:“还有什么好说的!我们对付一个梅花盗,已经够头疼的了,如今再加上个‘青魔’伊哭,谁还受得了。” 李寻欢冷笑道:“不错,我杀了伊哭的爱徒丘独,伊哭知道了一定会来寻仇,但他要找的也只不过是我一个人而已,赵大爷你又何必替我担心呢?” 龙啸云忽然道:“丘独三更半夜到这里来,显然也没有存着什么好心,兄弟你杀他本就杀得不冤,他若被我撞见,我只怕也要杀死他的!” 赵正义不等他说完,气得扭头就走。 游龙生忽然一笑,道:“赵大爷毕竟老了,脾气愈来愈大,胆子却愈来愈小,其实伊哭来了又有何妨,在下也正好见识见识名满天下的探花飞刀!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其实阁下若果有此心,就并不一定要等伊哭来了。” 游龙生脸色又变了变,像是想说什么,但瞧了李寻欢掌中的刀一眼,终于什么都没有说,也掉首而去。 龙啸云想追出去,又站住,摇头叹道:“兄弟,你这又是何苦?就算你瞧不起他们,不愿和他们交朋友,也不必得罪他们呀。” 李寻欢笑道:“他们反正早已认为我是不可救药了,得不得罪他们都一样,倒不如索性将他们气走,反而可以落得个眼前干净。” 龙啸云道:“朋友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但世上又有几人能不负这‘朋友’二字?像大哥你这样的朋友,无论谁只要交到一个已足够了。” 龙啸云大笑起来,用力拍着李寻欢的肩头,道:“好,兄弟,只要能听到你这句话,我就算将别的朋友全都得罪了,也是值得的。” 李寻欢心头一阵激动,又不停地咳嗽起来。 龙啸云皱眉道:“这些年来,你的咳嗽……” 李寻欢像是不愿听到他提起这件事,立刻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大哥,我现在只想见一个人。” 龙啸云道:“谁?” 他浓眉轩动,不等李寻欢回答,又道:“是不是林仙儿?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大哥真不愧为我的知己。” 龙啸云展颜大笑道:“我早就知道你迟早忍不住要想见她的,李寻欢若连天下第一美人都不想见,那么李寻欢就不是李寻欢了。” 李寻欢微笑着,似已默认。 可是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?除了他自己之外,只怕谁也不知道。 龙啸云已拉着他往外走,笑着道:“但你若想到这里来找她,却找错地方了,自从前天晚上的事发生之后,她晚上已不敢再留在冷香小筑。” 李寻欢道:“哦。” 龙啸云道:“这两天晚上,她一直陪着诗音在一起,你也正好顺便去看看诗音……唉,她究竟是个女人,你就算去安慰安慰她又有何妨。” 他根本未留意李寻欢目中的痛苦之色,叹了口气,接着又道:“其实,她也不是不知道云儿的可恶,绝不会真的怪你。” 李寻欢勉强一笑,道:“但我们既已来到这里,不如还是到冷香小筑去瞧瞧吧,说不定那林姑娘现在已回来了呢?” 龙啸云笑道:“也好,看来你今天晚上若见不到她,只怕连觉都睡不着了。” 李寻欢还是微笑着,也不分辩。 但他的眼睛却在闪着光,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。 冷香小筑里果然没有人。 李寻欢一走进门,又一脚踏入十年前的回忆里。 这屋子里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,一桌一几,也依旧全都安放在十年前的位置,甚至连桌上的笔墨书籍,都没有丝毫变动,若不是在雪夜,那窗前明月,屋角斜阳,想必也都依旧无恙。 李寻欢仿佛骤然又回到十年前,时光若倒退十年,他也许刚陪林诗音数过梅花,也许正想回来取一件狐裘为她披上,也许是回来将他们方自吟出的佳句记下,免得以后遗忘。 但现在李寻欢想去遗忘时,才知道那是永远无法遗忘的,早知如此,那时他又何苦去用笔墨记下? 雪,又在落了。 雪花轻轻地洒在窗子上,宛如情人的细语。 李寻欢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十年了……也许已不止十年了,有时时间仿佛过得很慢,但等它真过去时,你才会发现它快得令你吃惊。” 龙啸云自然也有很多感慨,却忽又笑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,那天好像也在下雪。” 李寻欢道:“我……我怎会忘记。” 龙啸云大笑道:“我记得那天我们两人几乎将你家的藏酒都喝光了,也是我唯一看到你喝醉的一次,但你却硬是不肯承认喝醉,还要和我打赌,说你可以用正楷将杜工部的《秋兴八首》写出来,而且绝对一笔不苟。” 他忽然在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了一支笔,又道:“我还记得你用的就是这支笔。” 李寻欢的笑容虽然那么苦涩,却还是笑着道:“我也记得那次打赌还是我赢了。” 龙啸云笑道:“但你大概未想到,过了十多年后,这支笔还会在这里吧。” 李寻欢微笑不语,但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凄凉之意:“笔虽然仍在,怎奈已换了主人……” 龙啸云道:“说来也奇怪,林仙儿好像早已算准你要回来似的,虽已住到这里好多年了,但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未动过……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她本不必如此做的。” 龙啸云笑道:“我们并没有要她这么做,但她却说……” 突听一人唤道:“四爷……龙四爷!” 龙啸云推开窗子,皱眉道:“我在这里,什么事?” 那人喘息着道:“秦大少爷似乎不对了,所以秦老爷子请四爷快去看看。”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,回头道,“兄弟你……” 李寻欢道:“我……我还想在这里看看,不知道可不可以?” 龙啸云笑道:“当然可以,这本是你的地方,就算林仙儿回来,也只有欢迎的。” 他匆匆走了出去,一走出门,笑容就瞧不见了。 李寻欢在一张宽大的、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,这张椅子,只怕比他的年纪还要大些。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,总是喜欢爬到这张椅子上为他的父亲磨墨,他只希望能快些长高,能坐到椅子上,那时他心里总有一种奇妙的想法,总是怕椅子也会和人一样,也会渐渐长高。 终于有一天,他能坐到椅子上了,他也已知道椅子绝不长高,那时他又不禁暗暗为这张椅子悲哀,觉得它很可怜。 但现在,他只希望自己能和这张椅子一样,永不长大,也永远没有悲伤,只可惜现在椅子仍依旧,人都已老了。 “老了……老了……” 突听一人轻轻笑道:“谁说你老了?” 人还在窗外,但笑声已在屋子里荡漾起一阵温暖之意,她的人虽还未进来,却已将春天带了进来,笑声已如此,人自然更可想而知了。 李寻欢眼睛立刻亮了起来,但却只是静静望着那扇门,既没有站起,也并没有说什么。 林仙儿终于走了进来。 武林中人的眼睛并没有瞎,她的确是人间的绝色,若有人曾用花来描述过她,那人实在是辱没了她。 世上又有哪种鲜花能及她如此动人? 她全身虽然没有一处不令人销魂,但最销魂处还是她的眼睛,没有男人能抗拒她这双眼睛。 这是双令人犯罪的眼睛。 她的态度却是那么亲切,那么大方,绝没有丝毫要令人犯罪的意思,看来又仿佛世上最温柔、最纯洁的女孩子。 但无论她看来像什么,都已无法改变李寻欢对她的印象了,因为李寻欢这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她。 就在那酒店的厨房里,就在蔷薇夫人的尸体旁,李寻欢早已领教过她的“温柔”,她的“纯洁”! 但李寻欢却几乎还是难以相信眼前这女子,就是那天一心要逼他交换“金丝甲”的神秘美人。 因为现在她的神情和那天好像是两个人,若不是李寻欢确信自己绝不会看错,那么他就简直不能相信那天那毒辣、淫荡,显然已饱经沧桑的女子,就是眼前这笑得又天真、又甜蜜的小姑娘。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,闭上眼睛。 林仙儿眼波流动,柔声道:“你为什么闭上眼睛,难道不愿意见我么?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我只不过是在回想那天你脱光了衣服时的模样。” 林仙儿的脸似乎红了红,幽幽叹道:“我本来希望你认不出我的,可是我也知道这希望并不大。” 李寻欢道:“我若这么快就将你忘记了,你岂非也会觉得很失望。” 林仙儿嫣然一笑,道:“可是你见到我并不吃惊,难道你早已想到我是谁了吗?” 李寻欢道:“这也许是因为武林中能被称为‘美人’的人并不多吧!” 林仙儿笑道:“这也许是因为你见到伊哭的徒弟,就想到了我那双青魔手,见到了游龙生,就想到了我的鱼肠剑,是吗?” 李寻欢微微一笑,道:“我只奇怪,你既然知道我在这里,怎么还敢来见我?” 林仙儿叹息着,咬着嘴唇道:“丑媳妇既然难免见公婆,躲着也没有用的,所以,龙四哥一叫我来,我立刻就赶着来了。” 李寻欢道:“哦?是他要你来的?” 林仙儿又笑了,道:“你难道还不懂他的意思?他早就想为我们拉拢了,这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有些对不起你,抢了你的……” 说到这里,李寻欢的脸骤然沉了下来,因为他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,但他的脸一沉,林仙儿也立刻停住了嘴。 她永远不会说别人不爱听的话。 李寻欢却似还在等她说下去,过了半晌,才一字字道:“他并没有对不起我,任何人都没有对不起我,只有我对不起别人。” 林仙儿脉脉地凝注着他,道:“你对不起谁?” 李寻欢冷冷道:“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,连我自己都数不清。” 林仙儿柔声道:“随便你怎么说,我都知道你绝不是这样的人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?” 林仙儿道:“我当然知道,我很小很小的时候,就听说过你的事了,所以当我知道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时,我兴奋得简直没法子睡觉。” 她轻盈地转了个身,道:“你看,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,是不是全都和你十年前离开这里时一样?就连你藏在书架里的那瓶酒,我都没有动过,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?” 李寻欢只是冷冷地望着她。 林仙儿笑了笑,道:“你当然不会知道,但我却可以告诉你,因为只有这样,我才能感觉到这是你住的地方,有时我甚至觉得你还在这屋子里,坐在这椅子上,静静地看着我,轻轻地陪着我说话。” 她眼波渐渐蒙眬,低语着道:“有时我半夜醒来,总觉得你仿佛就睡在我身旁,那床上、枕头上,还留着你的气息!” 李寻欢忽然一笑,道:“除了我之外,只怕还有别的人吧?” 林仙儿咬了咬嘴唇,道:“你以为这屋子还有别人进来过?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这地方已经属于你,你让谁进来都无妨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以为游龙生、丘独这些人一定进来过,是吗?” 她眼圈似已红了,道:“告诉你,我从来也没有让他们走进过这道门,所以他们只有等在梅林中,我若肯让他们进来,丘独和秦重也许就不会死了。” 李寻欢皱眉道:“既是如此,你为何不让他们进来?”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:“只因为这是你的地方,我要……要替你保留着,绝不能让别的男人进来,破坏你留下来的……的……” 她似乎不知怎么说了。 李寻欢微微一笑,替她接下去,道:“味道?” 林仙儿的脸红了,垂首道:“我的意思,你明白了么?” 李寻欢笑道:“但我却直到现在才知道我身上是有味道的……是什么味道?是香?还是臭?” 林仙儿的头垂得更低,道:“我对你说了这些话,并不是为了要你耻笑我的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你是为了什么?” 林仙儿道:“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?” 李寻欢又笑了,道:“如此说来,用不着别人拉拢,我也很有希望了。” 林仙儿道:“若不是我早已……早已对你……那天我怎么会对你……” 虽然每句话她都只说了一半,但有时话只说一半,比全说出来还要有效得多,也有趣得多。 李寻欢悠然笑道:“原来你那天只是为了喜欢我而那样做的,我还当你是为了金丝甲哩。” 林仙儿道:“我……我当然也是为了金丝甲,但对象若不是你,我怎么肯……怎么肯……” 李寻欢笑道:“原来你那样做是一举两得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一定还在奇怪,我为什么那么想要金丝甲?” 李寻欢道:“我实在有点奇怪。” 林仙儿道:“那只因我想亲手杀死梅花盗!” 李寻欢道:“哦?” 林仙儿道:“你总该知道,无论谁杀死梅花盗,我都要嫁给他,这话虽是我自己说的,可是其中也有很多苦衷。” 李寻欢笑道:“你要亲手杀死梅花盗难道是为了要你自己嫁给你自己么?” 林仙儿道:“我这样做,只是为了我不愿嫁人,所以我若自己杀死梅花盗,就用不着嫁给别人了。” 她忽然抬头凝注着李寻欢,幽幽道:“只因天下的男人,没有一个是我看得上眼的。” 李寻欢目光也在凝注着她,道:“我呢?” 林仙儿红着脸抿嘴一笑,道:“你自然是例外。” 李寻欢道:“为什么?” 林仙儿柔声道:“因为你和别的男人都不同,那些人就像狗一样,无论我怎样对他们,他们还是要死缠着我,只有你……” 李寻欢淡淡一笑,道:“那么你为何不将金丝甲留在我这里,等我杀死了梅花盗,你再嫁给我,这样岂非也一举两得么?” 林仙儿似乎怔了怔,但瞬即嫣笑道:“这实在是好主意,我为何没有想起来?” 李寻欢目光闪动,微笑着道:“这么好的主意,除了我之外,还有谁能想得出?” 林仙儿似乎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诮之意,紧紧握住了他的手,道:“我知道梅花盗这两天一定会来的,明天我就在这里等着他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你要我明天也到这里来,是么?” 林仙儿道:“你以我为饵,将他引来,反正金丝甲在你身上,你纵然制不住他,他无论如何也伤不了你的,你若制住了他……” 她又红着脸垂下头,那双销魂的眼睛仍在悄悄瞟着李寻欢,她嘴里没有说出来的话,已用眼睛说了出来。 李寻欢眼睛里也在闪着光,笑道:“好,明夜我一定来,我若不来,就是呆子了!” 林仙儿悄悄缩回了手,但纤纤的指尖仍在李寻欢手背上轻轻地画着圈圈,似乎要圈住李寻欢的心。 李寻欢忽又笑道:“你总算已学乖了。” 林仙儿红着脸道:“我本来就很乖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你总算已学会让男人来主动。” 林仙儿喘息忽然急促了,颤声道:“但你……你现在不会的……是吗?” 李寻欢凝注着她,目光仍是那么冷静,就像是一湖秋水,但嘴角却已露出了并不冷静的笑容,道:“你怎知道我不会?” 林仙儿吃吃地娇笑起来,道:“因为你是个君子,不是吗?” 李寻欢淡淡笑道:“我平生只做过一次君子,那次我后悔了三天。” 林仙儿娇笑着,似乎想逃走。 但李寻欢已一把拉住了她,笑道:“原来你不止学会了让男人主动,还学会了逃。” 林仙儿“嘤咛”一声,喘息着道:“这全是你教我的,是你教我该如何勾引你,不是吗?” 第十章十八年旧怨 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我教得太多,你也学得太快了。” 他忽然推开了她,拍了拍衣裳站起来,瞪着窗子道:“今天的戏已演完了,阁下若是还未看够,明天请早吧。” 窗外传来了“嗤”的一声冷笑,一人道:“阁下的手段果然高明,但望阁下的飞刀也同样高明才好!” 说到后面一句话,语声已远在十丈开外。 林仙儿变色道:“是游龙生。” 李寻欢悠然道:“你怕他吃醋?” 林仙儿目中露出了狠毒之意,冷笑道:“他凭什么吃醋?……想不到这种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,也会做这种不要脸的事,以后我若再理他才怪。” 李寻欢微笑道:“你不怕他将鱼肠剑要回去?” 林仙儿道:“我就算将鱼肠剑丢在他面前,他也不敢捡的。” 李寻欢道:“哦!” 林仙儿抿嘴一笑,道:“我早就说过,这种人就像狗一样天生的贱骨头,你愈打他骂他,他愈要跟在你后面摇尾巴。” 李寻欢道:“有条狗跟在后面摇尾巴,也蛮有趣的。” 林仙儿拉住他的手,道:“你……你难道真是要走了,为什么不多坐坐?” 李寻欢笑道:“我若再坐下去,等到狗来咬我一口,那就无趣了。” 林仙儿道:“哼,他敢……” 话未说完,只听游龙生远远道:“这边的戏演完了,那边又有戏开锣,阁下不想去看看吗?” 李寻欢失笑道:“你看,我早就知道他绝不会让我再坐下去的。” 林仙儿恨恨道:“讨厌鬼。” 她忽又一笑,拉着李寻欢的手道:“但我们还有明天,明天晚上莫忘了早些来。” 游龙生已走了,但李寻欢一出梅花林,就听得远处传来了一阵叱咤怒骂声,拳风激荡声。 他已听出其中有那虬髯大汉的声音,立刻一撩衣襟,“燕子三抄水”,只三个起落,已赶了过去。 假山后也有三间明轩,这时轩前的雪地上正有两人在恶斗,两人俱是拳风刚猛,震得四下积雪漫天飞起。 只听虬髯大汉怒喝着道:“姓秦的,你自命侠义,其实却一文也不值,你儿子伤重不治,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,你怎能对他下毒手?” 和他动手的人,正是“铁胆震八方”秦孝仪,此刻也怒吼着道:“你算什么东西,也不问自己是什么身份,居然敢来管老夫的闲事,老夫索性连你也一起废了!” 龙啸云正在一旁跺着脚相劝,游龙生却在负手旁观。 李寻欢燕子般掠了过去,龙啸云立刻迎上来,跺脚道:“兄弟,你快劝劝他们吧,梅花盗还未现身,自己人却先打起来了,这……这算什么呢?” 游龙生冷笑道:“这就叫强将手下无弱兵,想不到李探花的门下奴也有这么大的本事,果然是凶得很、凶得很……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不错,他的确凶得很,但别人若不惹他,他也绝不会凶的。” 他不让游龙生再说话,就转向龙啸云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龙啸云叹道:“就因为秦重伤重不治,所以秦三哥……” 李寻欢皱眉道:“他自己儿子伤重不治,难道就迁怒在梅二先生身上。” 龙啸云苦笑道:“他们父子情深,秦三哥自然难免悲痛,一时失手伤了梅二先生,但伤得也并不太重。” 李寻欢冷笑了一声,什么话都不说了。 龙啸云道:“你劝劝他吧,我知道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。” 李寻欢冷冷道:“我为何要劝他,他若不出手,我也要出手的。” 龙啸云怔了怔,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 只见那虬髯大汉拳风虎虎,拳拳都是奋不顾身的招式,招式虽未必精妙,那一股杀气却令人心惊。 秦孝仪竟似已被逼得透不过气来。 游龙生冷笑着又道:“尊仆的这种招式,倒的确少见得很。” 李寻欢道:“哦?” 游龙生道:“他每招发出,好像都准备先挨别人一拳,这种拳法倒实在令人有些看不懂。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。” 游龙生道:“哦?” 李寻欢道:“只因别人打他一拳,他根本不在乎,他若打别人一拳,那人只怕就吃不消了。” 游龙生脸色变了变,还未说话,突听一人怒吼道:“好个狗仗人势的奴才,竟敢以下犯上,待老夫来教训教训你!” 吼声中,赵正义已飞也似的赶来。 他正想向那虬髯大汉扑过去,突听李寻欢冷冷道:“若有人想以二敌一,以多欺少,在下的飞刀只好出手了!” 赵正义身形立刻顿住,一拳再也不敢击出,大怒道:“你带来的奴才以下犯上,你非但不管教他,反而还来助长他的气焰,你以为江湖中已没有公道了么?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什么叫江湖公道?难道两个打一个才算公道?” 赵正义厉声道:“你要知道这不是比武较技,而是替你管教奴才!” 李寻欢道:“他一向用不着别人管教,但赵大爷若是也想和他过过招,不妨就将秦三爷换下来,自己上去动手。” 赵正义怒道:“他是什么东西,也配和我动手!” 李寻欢悠然道:“他的确不是东西,他是人。” 他望着赵正义笑了笑,道:“赵大爷你难道是东西么?” 赵正义脸上一阵青一阵黄,鼻子都似已气歪了。 到了这种时候,龙啸云也不能不说话了,但就在这时,只听“砰”的一震,两拳相击,秦孝仪的人已几乎被震得飞了出去,踉跄着跌倒在地。 赵正义和龙啸云双双抢过去扶起了他,虬髯大汉厉声道:“还有谁想教训我的,请出手吧。” 游龙生负手冷笑道:“看来今日主子非但教训不了奴才,奴才反而要教训主子了。” 只见秦孝仪喘息着在赵正义耳畔说了几句话,赵正义忽然长身而起,目光灼灼,瞪着那虬髯大汉道:“想不到朋友你居然有一身江湖罕见的横练功夫,连老夫都小看了你,更难怪三爷一时不察,要被你暗算了。” 虬髯大汉冷笑道:“你们若败了,就是受人暗算,我若败了,就是学艺不精,这道理我早已明白得很,你不说也罢。” 赵正义怒道:“姓铁的,老夫念你是条汉子,有心保全你,你休要不知好歹。” 虬髯大汉脸色变了变,昂然道:“铁某没有赵大爷保全,也活到现在了,正觉得已活得有些不耐烦,赵大爷你有什么手段,尽管使出来吧!” 赵正义瞪着他,眼睛里似已冒出火来,冷笑道:“很好,很好……” 他一连说了五六句“很好”,扶起秦孝仪就走。 龙啸云抢先一步,赔笑道:“各位有话好说,又何必……” 秦孝仪仰天打了个哈哈,惨笑道:“我父子两人俱已栽在这里,还有什么好说的!” 龙啸云后退一步,垂下了头,不住擦汗,等他再抬起头时,秦孝仪和赵正义已走得很远了。 李寻欢长叹道:“大哥,我一回来,就为你惹了这么多麻烦,我……我早知……” 龙啸云忽然大笑,道:“兄弟,别说这种话,咱们弟兄几时怕过麻烦了。” 李寻欢勉强一笑,道:“可是,我也知道大哥你很为难……” 龙啸云笑道:“兄弟,你用不着顾忌我,无论你怎么做,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。” 李寻欢胸中一阵热血上涌,热泪几乎已将夺眶而出。 龙啸云瞧了那虬髯大汉一眼,似乎想说什么,但临时却改口道:“天已快亮了,梅花盗今天晚上想必已不会再来,你们旅途劳顿,还是早些歇下来吧。” 李寻欢道:“是。” 龙啸云道:“我已叫人将‘听竹轩’替你打扫干净了,但你若还是想住在老地方,我可以请仙儿暂时搬去和诗音一块儿住。” 李寻欢道:“用不着,‘听竹轩’就很好。” 龙啸云又瞧了那虬髯大汉一眼,但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,只不过面上已不禁露出了忧郁之色,显得心事重重。 风吹着竹叶,宛如浪涛。 夜半听竹,纵然很快乐的人也会觉得凄凉萧索,何况一别十余年,返来时心事已成灰的李寻欢呢? 一灯如豆,灯光下看来,他眼角的皱纹似更深了。 虬髯大汉黯然危坐,正也是心事如潮,也不知过了多久,他忽然咬了咬牙,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,嗄声道:“少爷,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。” 李寻欢动容道:“你要走?你也要走?” 虬髯大汉黯然道:“我身受少爷你们父子的大恩,本来已决心以这劫后的残生来报答少爷的恩情,可是现在……” 静夜中,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。 虬髯大汉凄然笑道:“赵正义他们显然已看出了我的来历,现在只怕已去通知我的仇家,我本已未将生死放在心上,倒也不怕他们,可是……” 李寻欢道:“可是你却怕连累了我,是吗?” 虬髯大汉叹道:“我也知道少爷你不是怕被连累的人,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,其曲本在我,我怎么能让少爷你也陪着我一起受人耻骂?” 李寻欢默然半晌,长叹道:“那是你一时的无心之失,这十八年来,你受的苦已足够弥补了,他们也不能逼人太甚。” 虬髯大汉惨笑道:“少爷你虽然这么想,但别人却不会这么想,江湖中的血债,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!” 他不等李寻欢说话,接着又道:“何况,我还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,他负伤后一怒而去,是否能走得远,还说不定,无论如何,他们是冲着我们才来的。”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很久,才黯然问道:“你要到哪里去?” 虬髯大汉长叹道:“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,可是……” 他忽然一笑,道:“可是我绝不会走得很远的,每到风清月白的晚上,我说不定还会携酒而来,找少爷你共谋一醉。” 李寻欢霍然长身而起,道:“一言为定?” 虬髯大汉道:“一言为定!” 两人目光相对,都已不觉热泪盈眶,于是两人都扭过了头——英雄们的别离,有时竟比小儿女的分离更令人断肠,因为他们纵有满怀别绪,只是谁也不愿说出口来。 李寻欢只是淡淡道:“你要走,我也不拦你,但你总得让我送你一程。” 长街如洗,积雪昨夜已被扫在道旁。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,在熹微的晨光中看来,仿佛一块块青玉,远处已有市声传来,大地已经苏醒。 但天色还是暗得很,看来今天还是不会有阳光。 这条街也静得很,虽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啼和李寻欢的咳嗽声,却还是打不开这令人窒息的静寂。 虬髯大汉忽然停下了脚步,勉强笑着道:“送君千里,终有一别,少爷你……你还是回去吧。” 李寻欢又走出了几步,才缓缓停下,望着长街尽头一株孤独的枯树,痴痴地出了半天神,终于缓缓转回身,道:“好,我回去,你……你多多保重。” 虬髯大汉点了点头,嗄声道:“少爷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。” 他不再去望李寻欢,低着头自李寻欢身旁走过去,走出了十几步,忽又停下,转身道:“少爷你若是没有别的事,还是在这里多住些时候吧,无论如何,龙大爷的确是条好汉子、好朋友。” 李寻欢仰天叹道:“得友能如龙啸云,夫复何恨!” 虬髯大汉道:“少爷若已决定住下,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找少爷的。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也许我会住下来的,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。” 他虽然在笑着,但笑得却是那么凄凉。 虬髯大汉骤然转身,咬紧牙关大步冲了出去。 天色渐明,雪意也愈来愈浓了。 死灰色的穹苍,沉重得似已将压了下来,可是虬髯大汉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暗,更沉重。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逃的,总之他现在又要开始度那无穷无尽的逃亡生活了,他已和李寻欢逃亡了十年,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,那就像一场噩梦,却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。 但在那十年中,至少还有李寻欢和他在一起,他还有个人可以照顾,他的心情至少还有寄托。 而现在,他却已完全孤独。 他若是个懦夫,也许反而不会逃,因为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孤独的逃亡生活更痛苦。 甚至连死亡都没有。 那种绝望的孤独,实在能逼得人发疯。 但他却非逃不可,眼看李寻欢似乎又可以安定下来,他只有走,他无论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连累了李寻欢。 现在,他本该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今后的去向,但他却不敢让自己静下来,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。 他茫无目的地走着,也不知走了多远,忽然发现已到了一个菜场里,他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。 他这一生中,也不知到过多少种地方,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,下至贩夫走卒住的大杂院,上至千金小姐的闺阁,下至花几十枚大钱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馆,最冷的地方他到过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黑龙江,最热的地方他到过把鸡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鲁番。 他曾在泰山绝顶看过日出,也曾在无人的海滩上看过日落,他曾经被钱塘的飞潮打得全身湿透,也曾被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干裂,他甚至在荒山中和还未开化的蛮人一起吃过血淋淋的生肉。 可是到菜场来,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经历。 在冬天的早上,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菜场人更多、更热闹的地方了,无论谁走到这里都再也不会觉得孤独寂寞。 这里有抱着孩子的妇人,带着拐杖的老妪,满身油腻的厨子,满头刨花油香气的俏丫头…… 各式各样不同的人,都提着菜篮在他身旁挤来挤去,和卖菜的村妇、卖肉的屠夫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。 空气里充满了鱼肉的腥气,炸油条的油烟气,大白菜的泥土气,还有鸡鸭身上发出的那种说不出的骚臭气。 没有到过菜场的人,永远也不会想到这许多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时是什么味道,无论谁到了这里,用不着多久,鼻子就会麻木了。 但虬髯大汉的心情却已开朗了许多,因为,这些气味、这些声音,都是鲜明而生动的,充满了生命的活力! ——世上也许有许多不想活的人,有人跳楼,有人上吊,有人割脖子,也有人吞耗子药…… 但却绝没有人会在菜场里自杀的,是不是? 在这里,虬髯大汉几乎已将江湖中那些血腥的仇杀全都忘了,他正想花两个铜板买个烟煎饼尝尝。 突听前面一人直着嗓子吼道:“卖肉卖肉,卖新鲜的肉……” 这声音刚响起来,就被一阵惊呼声打断了。 接着,前面的人都惊呼着向后面退了回来,大人们一个个脸如死灰,孩子们更是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。 后面的人纷纷问道:“什么事?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?” 从前面逃回来的人喘息着道:“有个人在卖肉。” 后面的人笑了,道:“这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在卖肉,有什么好害怕的?” 前面的人喘息着气道:“但这人卖的肉却不同,他卖的是人肉!” 菜市里竟然有人卖人肉,这实在连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,只见四面的人愈挤愈多,大家心里虽害怕,但还是想瞧个究竟——有许多女人到菜场去,本就并非完全是为了买菜,也是为了去和别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磕磕牙、聊聊天,交换交换彼此家里的秘密,瞧瞧别人的热闹。 有这种怪事发生,谁还肯走呢?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,分开人丛走出去。 他脸上也立刻变了颜色,看来竟似比任何人都吃惊。 在菜场里,肉案总是在比较干净的一角,那些手里拿着刀的屠夫,脸上也总是带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。 因为他们觉得只有自己卖的才是“真货”,到这里来的主顾总比那些只买青菜豆腐的人“高尚”些。 这种情况正好像“正工青衣”永远瞧不起花旦,“红倌人”永远瞧不起土娼,却忘了自己“出卖”的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。 此刻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屠夫们,也已都被骇得矮了半截,一个个都缩着脖子,直着眼睛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还悬着招牌,上面写着:“黄牛白羊,现杀现卖。” 肉案后面站着个又高又大又胖的独眼妇人,手里拿着柄车轮般大小的剁骨刀,满脸都是横肉,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划到嘴角,不笑时看来也仿佛带着三分诡秘的狞笑,看来活像是凶神下凡,哪里像是个女人。 肉案上摆着的既非黄牛,也非白羊,那是个人! 活生生的人! 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光,露出了一身苍白得可怜的皮肤,一条条肋骨,不停地发着抖,用两条枯瘦的手臂抱着头,缩着颈伏在肉案上,除了皮包着骨头之外,简直连一两肉都没有。 独眼妇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,右手高举着剁骨刀,独眼里凶光闪闪,充满了怨毒之意,也充满了杀机。 虬髯大汉见到了她,就好像忽然见到了个活鬼似的,面上立刻变得惨无人色,一瞬间便已汗透重衣。 独眼妇人见到了他,脸上的刀疤忽然变得血也似的赤红,狠狠瞪了他几眼,才狞笑着道:“大爷可是来买肉的么?” 虬髯大汉似已呆住了,全未听到她在说什么。 独眼妇人咯咯笑道:“货卖识家,我早就知道这块肥羊肉除了大爷你之外,别人绝不会买,所以我早就在这里等着大爷你来了。” 虬髯大汉这才长长叹出口气,苦笑道:“多年不见,大嫂你何苦……” 独眼妇人忽然“呸”的一声,一口痰弹丸似的飞了出去,不偏不倚,正吐在虬髯大汉的脸上。 虬髯大汉既没有闪避,也没有伸手去擦,反而垂下了头。 独眼妇人已怒吼着道:“大嫂?谁是你这卖友求荣的畜生的大嫂!你若敢再叫我一声大嫂,我就先把你舌头割下来。” 虬髯大汉脸上阵青阵白,竟不敢还嘴。 独眼妇人冷笑着道:“你出卖了翁天杰,这些年来想必已大富大贵,发了大财的人,难道连几斤肉都舍不得买吗?”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头发,狞笑道:“你若不买,我只好将他剁了喂狗!” 虬髯大汉抬头瞧了一眼,失声道:“梅二先生,是你?” 肉案上那人似已骇得完全麻木,只是直着眼发呆,口水不停地沿着嘴角往下流,哪里还说得出话来。 虬髯大汉见到他如此模样,心里也不禁为之惨然,嗄声道:“梅二先生,你怎地落到……” 独眼妇人怒喝道:“废话少说,我只问你是买,还是不买?” 虬髯大汉长长吸了口气,苦笑道:“却不知你要如何卖法?” 独眼妇人道:“这就要看你买多少了,一斤有一斤的价钱,十斤有十斤的价钱。” 她手里的剁骨刀忽然一扬,“唰”地砍下。 只听“哆”的一声,车轮般大的剁骨刀已没入了桌子一半,只要再偏半寸,梅二先生的脑袋只怕就要搬家。 独眼妇人瞪着眼一字字道:“你若要买一斤,就用你的一斤肉来换,我一刀下去,保险也是一斤,绝不会短了你一分一钱!” 虬髯大汉嗄声道:“我若要买他整个人呢?” 独眼妇人厉声道:“你若要买他整个人,你就得跟着我走!” 虬髯大汉咬了咬牙,道:“好,我跟你走!” 独眼妇人又瞪了他半晌,狞笑道:“你乖乖地跟着我走,就算你聪明,我找了你十七年八个月才将你找到,难道还会再让你跑了么?” 虬髯大汉仰天长叹了一声,道:“我既已被你找到,也就不打算再走了!” 山麓下的坟堆旁,有间小小的木屋,也不知是哪家看坟人的住处,在这苦寒严冬中,连荒坟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来,看坟的人自然更不知已躲到哪里去了。 屋檐下,挂着一条条冰柱,冷风自木隙中吹进去,冷得就像是刀,在这种天气里,实在谁也无法在这屋里耽半个时辰。 但此刻,却有个人已在这屋里逗留了很久。 屋子里有个破木桌,桌上摆着个黑黝黝的坛子。 这人就盘膝坐在地上,痴痴地望着这坛子在出神。 他穿着件破棉袄,戴着顶破毡帽,腰带里插着柄斧头,屋角里还摆着半担柴,看来显然是个樵夫。 但他黑黝黝的一张脸,颧骨高耸,浓眉阔口,眼睛更是闪闪生光,看来就一点也不像樵夫了。 这时他眼睛里也充满了悲愤怨恨之色,痴痴地也不知在想什么,地上早已结了冰,他似也全不觉得冷。 过了半晌,木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。 这樵夫的手立刻握住了斧柄,沉声道:“谁?” 木屋外传入了那独眼妇人沙哑而凌厉的语声,道:“是我!” 樵夫神情立刻紧张起来,嗄声道:“人是不是在城里?” 独眼妇人道:“老乌龟的消息的确可靠,我已经将人带回来了!” 樵夫耸然长身而起,拉开了门,独眼妇人已带着那虬髯大汉走了进来,两人身上都落满了雪花。 外面又在下雪了。 樵夫狠狠地瞧着虬髯大汉,目中似已冒出火来。 虬髯大汉却始终垂着头,也不说话。 过了半晌,那樵夫忽然转过身,“噗”地跪了下去,目中早已热泪盈眶,久久无法站起。 忽然间,门外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。 独眼妇人沉声道:“什么人?” 门外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道:“是老七和我。” 语声中,已有两个人推门走了进来。 这两人一个是满脸麻子的大汉,肩上担着大担的菜,另一人长得瘦瘦小小,却是个卖臭豆干的。 这两人方才也在菜场里,一直不即不离地跟在虬髯大汉身后,但虬髯大汉满腹心事,竟未留意到他们。 此刻两人也都狠狠瞪了他一眼,卖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,一粒粒麻子都在冒火,厉声道:“姓铁的,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 独眼妇人沉声道:“放开他,有什么话等人来齐之后再说也不迟。” 麻子咬了咬牙,终于放开手,向桌上那黑坛子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,目中也已不禁泪落如雨。 半个时辰之内,又陆续来了三个人,一个肩背药箱,手提虎撑,是个走江湖、卖野药的郎中。 另一个满身油腻,挑着副担子,前面是个酒坛,后面的小纱橱里装着几个粗碗、几十只鸭爪鸭膀。 还有一人却是个测字卖卜的瞎子。 这三人见到那虬髯大汉,亦是满面怒容,但也只是恭恭敬敬向桌上那黑坛子叩了三个头,谁也没有说话。 外面雪光反映,天色还很亮,屋子里却是黑黝黝的,充满了一种阴森凄惨之意。这七人盘膝坐在地上,一个个都铁青着脸,紧咬着牙,看来就像是一群鬼,刚从地狱中逃出来复仇的。 虬髯大汉亦是满面悲惨之色,垂首无话。 独眼妇人忽然道:“老五,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赶得到?” 那卖酒的胖子道:“一定能赶得到,我已经接到他的音讯了。” 独眼妇人皱眉道:“既是如此,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?” 那卖卜的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,缓缓道:“我们已等了十七年,岂在乎再多等这一时半刻。” 独眼妇人也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十七年,十七年……” 她一连说了七八遍,愈说声音愈悲惨。 这十七年日子显然不是好过的,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,多少血泪?七个人的眼睛一起瞪住虬髯大汉,目中已将喷出火来。 那卖卜的瞎子又道:“这十七年来,我时时刻刻都在想重见铁某人一面,只可惜现在……” 他苍白的脸上肌肉一阵抽缩,嗄声道:“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模样?老四,你说给我听听好吗?” 卖野药的郎中咬了咬牙,道:“看起来他还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,只不过胡子长了些,人也胖了些。” 瞎子仰面一阵惨笑,道:“好,好……姓铁的,你可知道我这十七年来,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康健,无病无痛,看来老天果然没有叫我失望。” 独眼妇人咬牙道:“他出卖了翁天杰,自然早已大富大贵,怎会像我们这样过的是连猪狗都不如的日子……” 她指着那卖酒的道:“安乐公子张老五竟会挑着担子在街上卖酒,易二哥已变成瞎子……这些事,你只怕都没有想到吧。” 樵夫冷冷道:“这些全都是他的栽培,他怎会想不到!” 虬髯大汉紧紧闭着眼睛,不敢张开,他只怕一张开眼睛,热泪就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。 十七年……十七年…… 这十七年来他所忍受的苦难,又有谁知道? 突听屋子外一人大呼道:“大嫂……大嫂……我有好消息……” 第十一章天外来救星 独眼妇人听有人在屋子外面呼叫,抢了出去,皱眉道:“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的?” 那人道:“我方才见到‘铁面无私’赵正义,他说那姓铁的就在……” 他一面说着话,一面已推门走了进来,说到这里,忽然怔住,因为他已发现他要找的人——就在屋子里。 独眼妇人咯咯笑道:“你想不到吧!” 那人长长吐出口气,道:“赵正义说他在龙啸云家里,想不到……” 他一把抓住那独眼妇人的手,道:“大嫂,你们是怎会找到他的?” 独眼妇人道:“这是‘龙神庙’老乌龟来报的讯,说他已和李寻欢往这条路上走来了,我们一路追到这里,本还碍着李寻欢,不便妄动,谁知他竟和李寻欢分了手。” 瞎子阴恻恻笑道:“这就叫天夺其魂,鬼蒙了他的眼睛!” 最后赶到的那人疾装劲服,八个人中只有他还不改江湖豪客的打扮,身后斜背柄梨花大枪,比他的人还高出半截。 此刻他仰面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老天有眼,老天有眼,总算叫他落入我们‘中原八义’的手里,翁大哥的血海深仇,总算……” 他语声更咽,忽然扑倒在那黑坛子之前,放声痛哭起来,另外七个人也一起跪下泪落沾襟。 过了很久,那江湖客一跃而起,瞪着虬髯大汉道:“铁传甲,你还认得我么?” 铁传甲点了点头黯然道:“你好……” 那江湖客厉声道:“我当然很好,边浩平生不做亏心事,也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不敢见人,日子至少总比你过得开心些!” 麻子怒道:“三哥,你还跟他啰唆什么?快开了他的胸膛,掏出他的心来祭大哥在天之灵,不就完了么?” 边浩沉着脸道:“老七,你这话就不对了,我们兄弟要杀人,总要杀得光明正大,不但要叫天下人无话可说,也要叫对方口服心服。” 瞎子悠然道:“不错,我们既已等了十七年,又岂在乎多等一时半刻。”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,别人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。 独眼妇人道:“那么老三,你的意思还想怎么样呢?” 边浩道:“我们不但要先将话问清楚,还要找个外人来主持公道,若是人人都说铁某人该杀,那时再杀他也不迟。” 麻子跳了起来,大吼道:“还要问个鸟,我就不信还有人会说他做的事不该杀!” 瞎子冷冷道:“既然没有人会说他不该杀,问问又有何妨?” 麻子咬了咬牙,嗄声道:“你……你想找谁来主持公道?” 边浩道:“我们找的人非但要绝对大公无私,而且还要和‘中原八义’及铁传甲双方都全无关系。” 独眼妇人皱眉道:“你找的究竟是谁,快说吧。” 边浩道:“第一位就是‘铁面无私’赵正义,此人可称是……” 铁传甲忽然惨笑道:“你们用不着麻烦了,快杀了我就是!我自问昔年确有对不起翁天杰之处,如今死而无怨!” 独眼妇人冷笑道:“听他的口气,好像对赵正义还有所不满……” 瞎子淡淡道:“赵正义既然曾找过老三报告他的行踪,自然和他有些过节,又怎会为他主持公道?” 边浩道:“纵然如此也无妨,除了赵正义之外,我还找了两个人。” 瞎子道:“哦?” 边浩道:“这两人一个是在‘大观楼’说铁板快书的老先生,可说此道第一名家,却和江湖中人全无关系,另一个是初出江湖的少年……” 独眼妇人道:“初出江湖的毛头小伙子,懂得什么?” 边浩道:“此人虽然初出江湖,但性格刚强,一介不取,可说是条铁铮铮的汉子,我和他相识虽才两天,但确信他绝不是油滑的小人!” 独眼妇人冷笑道:“相识方两天,就能看得出他是不是好人了么?看来你这么喜欢乱交朋友的脾气,竟到今天还未改。” 她忽然怒吼着道:“昔年若不是你将这姓铁的带回来,说他是好人,我们又怎会和他交朋友,翁天杰又怎会死在他手里?!” 边浩垂下了头,也不敢说话了。 瞎子却道:“无论如何,找几个人来做公证,这主意总是不错的,‘中原八义’总不能胡乱杀人。” 他笑了笑,又道:“何必,老三既然已将人家请来了,我们总不能让人家站在雪地里喝西北风吧。” 独眼妇人动容道:“人已经来了?” 边浩苦笑道:“我本来是想将他们一起请到龙啸云那里去,当着大家的面,将此事作一了断的,不想大嫂已将铁某找来了。” 独眼妇人默然半晌,霍地拉开了门,大声道:“三位既已来了,就请进来吧。” 铁传甲抱定主意,再也不肯睁开眼睛,此情此景,他实在不愿再看那“铁面无私”赵正义一眼。 他已抱定主意什么都不看,什么都不说。 只听脚步声响,果然有两个人走了进来。 第一人的脚步沉稳,下盘显然很有功夫,“南拳北腿”,赵正义乃是北方豪杰,功夫大半都在两条腿上。 第二人的脚步很重,却很浮,走进来时,还在轻轻喘着气,这人身上就算有武功,也好不到哪里去。 铁传甲并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脚步声。 来的难道只有两个人? 难道第三个人走路时居然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? 那瞎子似乎站了起来,传声道:“为了在下兄弟昔年的一点恩怨,无端劳动三位的大驾,已是不该,又害得三位在风雪中枯候多时,更是该死,但请三位恕罪。” 他说话的声音永远不急不慢,冷冷淡淡,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真心话,还是意存讥讽。 只听得赵正义的声音道:“我辈为了江湖公道,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,易二先生何必客气。” 这人只要一开口,就是冠冕堂皇的话,但这种话铁传甲早已听腻了,简直想作呕。 又听到一个很苍老,却又很清朗的声音道:“老朽虽只不过是个说书的,但平日说的也是江湖侠士们风光霁月的行径,心里更久已仰慕得很,今日承蒙各位看得起,能到这里来,是三生有幸。” 瞎子冷冷道:“只望阁下回去后,能将这件事的是非曲直,向天下人原原本本地说出来,我兄弟就得益匪浅了。” 那说书的赔笑道:“这一点老朽更是义不容辞,老朽必定会将今日所见,一点不漏地说出来,边三爷找老朽来参与此事,也就是这意思。” 铁传甲这才知道边浩找这人来的用意,他也不禁在暗中佩服边浩办事之周密,什么事都想到了。 突听独眼妇人道:“不知这位朋友贵姓大名?能否见告?” 这句话显然是对第三个人说的。 但第三个人并没有开腔,边浩却道:“这位朋友素来不愿别人知道他的姓名……” 瞎子冷冷道:“他的姓名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,他不愿说,我们也不必问,可是我们这些人的姓名,他却不能不知道。” 边浩立刻就道:“我们本有八兄弟,昔年承江湖抬爱,把我们叫作‘中原八义’,其实这也不过是朋友的抬爱……” 瞎子忽又截口道:“这并不是朋友们的抬爱,我兄弟武功虽不出众,貌更不惊人,但平生做的事,莫不以义气为先,绝没有见不得人的。” 赵正义大声道:“中原八义,义薄云天,江湖中谁人不知,哪个不晓。” 那说书的也拍手道:“中原八义,好响亮的名字,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大义士了。” 瞎子道:“我是老二,叫易明湖,昔日人称‘神目如电’,可是现在……” 他惨笑了几声,嗄声道:“现在我的名字叫‘有眼无珠’,你记住了吧。” 说书的赔笑道:“在下怎会忘记?” 卖野药的郎中道:“我三哥‘宝马神枪’边浩你已见过了,我行四,叫金风白。” 说书的道:“听阁下的口音,好像是南阳府的人。” 金风白道:“正是。” 说书的道:“南阳府‘一帖堂’金家药铺是几十年的老字号,老朽小时也曾吃过‘一帖堂’的驱虫散,不知阁下……” 金风白惨笑道:“连‘万牲园’的少东都已在卖鸭脚,还提什么‘一帖堂’呢?” 说书的失声道:“万牲园?莫非张老善人的公子也在这里?” 金风白道:“嗯。” 说书的道:“是哪一位?” 那卖酒的道:“就是我这卖鸭脚的。” 说书的长长吸了口气,似乎不胜惊讶,又不胜感慨。 卖酒的道:“我叫张承勋,砍柴的樵夫是我六弟,他这把斧头现在虽只劈劈柴,但以前却能‘立劈华山’……” 麻子抢着道:“我是老七,叫公孙雨,因为我的麻子比雨点还密。” 卖臭豆干的道:“我是老八,叫‘赴汤踏火’西门烈,现在果然是一头挑油汤,一头挑烈火,卖的却是臭豆腐干。” 说书的道:“不知大义士在哪里?” 公孙雨道:“我大哥‘义薄云天’翁天杰已被人害死,这是我大嫂……” 独眼妇人道:“我的名字可不好听,叫‘女屠户’翁大娘,但你还是好好记着。” 说书的赔笑道:“老朽虽已年老昏庸,但自信记性还不错。” 翁大娘道:“我们要你将名字记住,并不是为了要靠你来扬名立传,而是要借你的嘴,将我们的血海深仇说出来,让江湖中人,也好知道其中真相。” 说书的道:“血海深仇?莫非翁大义士……” 公孙雨厉声道:“这人叫‘铁甲金刚’铁传甲,害死我大哥的就是他!” 金风白道:“我兄弟八人情如手足,虽然每人都有自己的事,但每年中秋时都要到大哥的庄子里去住上几个月。” 张承勋道:“我兄弟八人本来已经够热闹了,所以一向没有再找别的朋友,那一年三哥却带了个人回来,还说这人是个好朋友。” 公孙雨恨恨道:“这人就是忘恩负义、卖友求荣的铁传甲!” 金风白道:“我大哥本就是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,见到这姓铁的看来还像是条汉子,也就拿他当自己朋友一般看待,谁知……他却不是人,是个畜生!” 张承勋道:“过完年后我们都散了,大哥却硬要留他多住两个月,谁知他竟在暗中勾结了我大哥的一些死对头,半夜里闯来行凶,杀了我大哥,烧了翁家庄,我大嫂虽然侥幸没有死,但也受了重伤。” 翁大娘嘶声道:“你们看见我脸上这刀疤没有?这一刀几乎将我脑袋砍成两半,若不是他们以为我死了,我也难逃毒手!” 公孙雨吼道:“那时翁家庄的人全都死尽死绝,就没有人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了,你倒说,这人的心黑不黑?手辣不辣?” 金风白道:“我兄弟知道了这件事后,立刻抛下了一切,发誓要找到这厮为大哥报仇,今日总算皇天有眼……皇天有眼……” 翁大娘厉声道:“现在我们已将这件事的始末说了出来,三位看这姓铁的是该杀?还是不该杀?” 赵正义沉声道:“此事若不假,纵然将铁传甲千刀万剐,也不为过。” 公孙雨跳了起来,怒吼道:“此事当然是真的,一字不假,不信你们就问问他自己吧!” 铁传甲紧咬着牙关,嗄声道:“我早已说过,的确愧对翁大哥,死而无怨。” 公孙雨大呼道:“你们听见没有……你们听见没有……这是他自己说的!” 赵正义厉声道:“他自己既已招认,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!” 那说书的叹道:“老朽也讲过三国,说过岳传,但像这种心黑手辣、不忠不义的人,只怕连曹操和秦桧还望尘莫及。” 在说书的人心目中,秦桧和曹操之奸恶,本已是无人能及的了,虽然古往今来,世上比他们更奸恶的人还不知有多少。 翁大娘道:“既是如此,三位都认为铁传甲是该杀的了!” 说书的道:“该杀!” 赵正义道:“何止该杀,简直该将他乱刀分尸,以谢江湖!” 突听一人道:“你口口声声不离‘江湖’,难道你一个人就代表江湖么?” 这声音简短而有力,每个字都像刀一样,又冷,又快…… 在这屋子里,他至今才第一次说话,显然他就是那走路像野兽一般,可以不发出丝毫声音来的“第三个人”了! 铁传甲心里一跳,忽然发现这声音很熟悉。 他忍不住张开眼来,就发现坐在赵正义和一个青衫老者中间的,赫然就是那孤独而冷漠的少年阿飞! “飞少爷?你怎会到了这里?”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声来,但他却只是更用力地咬紧了牙关,没有说出一个字。 赵正义却已变色道:“朋友,你难道认为这种人不该杀么?” 阿飞冷冷道:“我若认为他不该杀,你们就要将我也一起杀了,是不是?” 公孙雨大怒道:“放你妈的屁!” 阿飞道:“我妈放屁,你妈也放屁,人人都难免要放屁,这又有什么好说的。” 公孙雨怔了怔,反而说不出话来了,他们真未见过这么样说话的人,却不知阿飞初入红尘,对这些骂人的话根本就不大懂。 易明湖缓缓道:“我们将朋友请来,就是为了要朋友你主持公道,只要你说出此人为何不该杀,而且说得有理,我们立刻放了他也无妨。” 赵正义厉声道:“我看他只不过是无理取闹而已,各位何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。” 阿飞望着他,缓缓道:“你说别人卖友求荣,你自己岂非也出卖过几百个朋友,那天翁家庄杀人的,你岂非也是其中之一,只不过翁大娘没有见到你!” 中原八义都吃了一惊,失声道:“真有此事?” 阿飞道:“他要杀这姓铁的,只不过是要杀人灭口而已!” 赵正义本来还在冷笑着假作不屑状,此刻也不禁发急了,大怒道:“放你妈……” 他急怒之下,几乎也要和公孙雨一样骂起粗话来,但“屁”字到了嘴边,忽然想起这句话骂出来并没有效。 何况破口大骂也未免失了他堂堂“大侠”的身份,当下仰天打了个哈哈,冷笑着说道:“想不到你年纪轻轻,也学会了血口喷人,好在你这片面之词,没有人相信!” 阿飞道:“片面之词?你们的片面之词,为何就要别人相信呢?” 赵正义道:“铁某自己都已承认,你难道没有听见?” 阿飞道:“我听见了!” 这四个字未说完,他腰畔的剑已抵住了赵正义的咽喉! 赵正义身经百战,本不是容易对付的人,但这次也不知怎地,竟未看出这少年是如何拔的剑! 他只觉眼前一花,剑尖已到了自己咽喉,他既无法闪避,更连动都不敢动了,嗄声道:“你……你想怎样?” 阿飞道:“我只问你,那天到翁家庄去杀人,你是不是也有一份?” 赵正义怒道:“你……你疯了。” 阿飞缓缓道:“你若再不承认,我就杀了你!” 这句话他说得平平淡淡,就好像是在说笑似的,但他那双漆黑、深邃的眸子里,却闪动着一种令人不敢不信的光芒! 赵正义满脸大汗黄豆般滚了下来,颤声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 阿飞道:“你这次回答最好小心些,千万莫要说错了一个字。” 阿飞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,人人都早已看见了,人人都觉得有些好笑,但现在,却没有人再觉得好笑了。 只见赵正义脸如死灰,几乎快气晕了过去,中原八义纵有相救之心,此时也不敢出手的。 在这么一柄快剑之下,有谁能救得了人?何况他们也想等个水落石出,他们也不敢确定赵正义那天有没有到翁家庄去杀人放火。 阿飞缓缓道:“我最后再问你一次,这是最后一次了!绝不会再有第二次……我问你,翁天杰是不是你害死的?” 赵正义望着他那双漆黑得看不到底的眸子,只觉自己的骨髓都已冰冷,竟不由自主地颤声道:“是……” 这“是”字自他嘴里说出来,中原八义俱都悚然变色。 公孙雨第一个跳了起来,怒骂道:“你这狗娘养的,做了这种事,居然还有脸到这里来充好人。” 阿飞忽然一笑,淡淡道:“各位不必生气,翁天杰之死,和他并没有丝毫关系。” 中原八义又都怔住了。 公孙雨道:“但……但他自己明明承认……” 阿飞道:“他只不过说明了一件事,那就是一个人在被逼时说出来的话,根本就算不得数的。” 赵正义脸色由白转红,中原八义的脸色都由红转白,纷纷怒喝道:“我们几时逼过他?” “你难道还认为这是屈打成招么?” “他若有委屈,自己为何不说出来?” 几个人抢着说话,说的话反而听不清了。 纷乱中,只听易明湖缓缓道:“铁传甲你若认为我兄弟冤枉了你,此刻正好向我兄弟解释!” 这话声虽缓慢,但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,竟将所有的怒喝声全都压了下去,此人双目虽盲,但内力之深,原都远在别人之上。 公孙雨一步窜到铁传甲面前,厉声道:“不错,你有话尽管说吧,绝不会有人塞住你的嘴。” 铁传甲紧咬着牙关,满面俱是痛苦之色。 翁大娘道:“你若是无话可说,就表示自己招认了,咱们可没有用刀逼着你。” 铁传甲长长叹息了一声,黯然道:“飞少爷,我实在无话可说,只好辜负你一番好意了。” 公孙雨跳了起来,瞪着阿飞道:“你听见了么,连他自己都无话可说,你还有什么好说的?” 阿飞道:“无论他说不说话,我都不相信他会是卖友求荣的人。” 公孙雨怒吼道:“事实俱在,你不信也得信!” 翁大娘冷笑道:“他不信就算了,咱们何必一定要他相信?” 金风白道:“不错,这件事根本和他没有关系。” 阿飞道:“我既已来了,这件事就和我有关系了。” 公孙雨大怒道:“和你他妈的有什么鸟关系?” 阿飞道:“我若不信,就不许你们伤他。” 翁大娘怒道:“你算哪棵葱,敢来管咱们的闲事?” 那樵夫大吼道:“老子偏偏要伤了他,看你小子怎么样?” 这人说话最少,动手却最快,话犹未了,一柄斧头已向铁传甲当头砍了下去,风声虎虎,“立劈华山”。 他昔年号称“立劈华山”,这一招乃是他的成名之作,力道自然非同小可,连易明湖的胡子都被他斧上风声带得卷了起来,铁传甲木头人般坐在那里,纵有一身铁布衫的功夫,眼见也要被这一斧劈成两半。 要知“铁布衫”的功夫虽然号称“刀枪不入”,其实只不过能挡得住寻常刀剑之一击而已,而且还要预知对方一刀砍在哪里,先将气力凝聚,若是遇有真正高手,就算真是个铁人也要被打扁,何况他究竟还是血肉之躯。这种功夫在江湖中已渐将绝迹,就因为练成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,所以根本没有人肯练。否则就凭他已可制住那“梅花盗”,又何必再找金丝甲呢? 那说书的惊呼一声,只道他立刻就要血溅五步。 谁知就在这时,突见剑光一闪,“噗”的一声,好好的一把大斧竟然断成两截,斧头“当”地跌在铁传甲面前。 原来这一剑后发而先至,剑尖在斧柄上一点,木头做的斧柄就断了,那樵夫一斧已抡圆,此刻手上骤然脱力,但闻“喀喇、喀喇、喀喇”三声响,肩头、手肘、腕子,三处的关节一起脱了臼,身子往前一栽,不偏不倚往那柄剑的剑尖上栽了过去,竟生像要将脖子送去给别人割似的。 这变化虽快,但“中原八义”究竟都不是饭桶,每个人都瞧得清清楚楚,大家都不禁为之面色惨变,一声惊呼尚未出口,只见阿飞手里的剑一偏,手着剑脊托着了那樵夫的下巴。 那樵夫仰天一个筋斗摔出,人也疼得晕了过去。 方才阿飞一剑制住了赵正义,别人还当他是骤出不意,有些侥幸,现在这一剑使出,大家才真的被骇得发呆了。 “中原八义”闯荡江湖,无论在什么样的高人强敌面前都没有含糊过,但这少年的剑法,却将他们全震住了。 他们几乎不信世上有这么快的剑! 剑尖离开赵正义咽喉时,赵正义的铁拳本已向阿飞背后打了过去,但见到阿飞这一剑之威,他拳头刚沾到阿飞的衣服就硬生生顿住——这少年武功实在太惊人,怎会将背后空门全卖给别人。 赵正义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这一拳击下时会引出对方多么厉害的后着,他这一拳实在不敢击下! 阿飞却已若无其事地拉起了铁传甲的手,道:“走吧,我们喝酒去。” 铁传甲竟身不由主地被他拉了起来。 公孙雨、金风白、边浩三个人同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。 金风白嘶声道:“朋友现在就想走了么!只怕没这么容易吧?” 阿飞淡淡道:“你还要我怎么样?一定要我杀了你么?” 金风白瞪着他的眼睛,也不知怎的,只觉身上有些发凉,他平生和人也不知拼过多少次命了,但这种现象还只不过是第二次发生,第一次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,打猎时迷了路,半夜遇着一群饿狼。 他宁可再遇着那群饿狼,也不愿对着这少年的剑锋。 易明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让他走吧。” 翁大娘嘶声道:“怎么能让他走?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难道就算……” 易明湖冷冷道:“就算喂了狗吧。” 他脸色仍然是那么阴森森、冷冷淡淡的,既不愤怒,也不激动,只是向阿飞拱了拱手,道:“阁下请吧,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,谁的刀快,谁就有理!” 阿飞道:“多承指教,这句话我一定不会忘记的。” 大家眼见他拉着铁传甲大步走了出去,有的咬牙切齿,有的连连跺脚,有的已忍不住热泪盈眶。 翁大娘早已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,跺着脚道:“你怎么能放走,怎么能放他走?” 易明湖却面无表情,缓缓道:“你要怎么样?难道真要他将我们全都杀了么?” 边浩黯然道:“二哥说得不错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只要我们活着,总有复仇的机会。” 翁大娘忽然扑过去,揪住他的衣襟,嘶声道:“你还有脸说话?这又是你带回来的朋友,又是你……” 边浩惨笑道:“不错,他是我带回来的,我好歹要对大嫂有个交代。” 只听“嘶”的一声,一片衣襟被扯了下来,他的人已转身冲了出去,翁大娘怔了怔,失声道:“老三,你先回来……” 但她追出去时,边浩已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。 易明湖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让他走吧,但愿他能将他那老友找来。” 金风白眼睛一亮,动容道:“二哥说的莫非是……” 易明湖道:“你既然知道是谁,何必再问!” 金风白的眼睛里发出了光,喃喃道:“三哥若真能将那人找出来,这小子的剑再快也没有用了。” 赵正义忽然笑了笑,道:“其实边三侠根本用不着去找别人的。” 金风白道:“哦?” 赵正义沉声道:“明后两日,本有三位高人要到这里来,那少年纵然有三头六臂,我也要叫他三个脑袋都搬家!” 金风白道:“是哪三位?” 赵正义缓缓道:“各位听了那三位的名字,只怕要吓一跳……” 第十二章同是断肠人 虽然是正午,天色却阴沉得有如黄昏。 阿飞不紧不慢地走着,就和铁传甲第一次看到他时完全一样,看来是那么孤独,又那么疲倦。 但铁传甲现在已知道,只要一遇到危险,这疲倦的少年立刻就会振作起来,变得鹰一般敏锐、矫健。 铁传甲走在他身畔,心里也不知有多少话想说,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,李寻欢也并不是个多话的人,和李寻欢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,他已学会了用沉默来代替语言,他只说了两个字:“多谢。” 但他立刻发现连这两个字也是多余的,因为他知道阿飞也和李寻欢一样,在他们这种人面前,你永远不必说“谢”字。 道旁有个小小的六角亭,在春秋祭日,这里想必是扫墓的人歇脚的地方,现在亭子里却只有积雪,阿飞走过去,忽然道:“你为什么不肯将心里的冤屈说出来?” 铁传甲沉默了很久,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有些话我宁死也不能说的。” 阿飞道:“你是个好朋友,但你们却弄错了一件事。” 铁传甲道:“哦?” 阿飞道:“你们都以为性命是自己的,每个人都有权死!” 铁传甲道:“这难道错了?” 阿飞道:“当然错了!” 他霍然转过身,瞪着铁传甲,道:“一个人生下来,并不是为了要死的!” 铁传甲道:“可是,一个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……” 阿飞道:“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,也要奋斗求生!” 他仰视着辽阔的穹苍,缓缓接着道:“老天怕你渴,就给你水喝;怕你饿,就生出果实粮食让你充饥;怕你冷,就生出棉麻让你御寒。” 他瞪着铁传甲,厉声道:“老天为你做的事可真不少,你为老天做过什么?” 铁传甲怔了怔垂首道:“什么也没有。” 阿飞道:“你的父母养育了你,所费的心血更大,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?” 铁传甲头垂得更低。 阿飞道:“你只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,若是说出来就对不起朋友,可是你若就这样死了,又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,怎么对得起老天?”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,掌心已不禁沁出了冷汗。 这少年说的话虽简单,其中却包含着最高深的哲理,铁传甲忽然发现他有时虽显得不大懂事,但思想之尖锐,头脑之清楚,几乎连李寻欢也比不上他,对一些世俗的小事,他也一点不通,因为他根本不屑去注意那些事。 阿飞一字字道:“人生下来,就是为了要活着,没有人有权自己去送死!” 铁传甲满头大汗涔涔而落,垂首道:“我错了,我错了……” 他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,抬起头道:“我不愿说出那件事其中的曲折,只因……”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我信任你,你用不着向我解释。” 铁传甲忍不住问道:“但你又怎能断定我不是卖友求荣的人呢?” 阿飞淡淡道:“我不会看错的。” 他眼睛闪着光,充满了自信,接着又道:“这也许因为我是在原野中长大的,在原野中长大的人,都会和野兽一样,天生就有分辨善恶的本能。” 在李寻欢的感觉中,天下若还有件事比“不喝酒”更难受,那就是“和讨厌的人在一起喝酒”。 他发现在“兴云庄”里的人,实在一个比一个讨厌,比起来游龙生还是其中最好的一个,因为他至少不拍马屁。 讨厌的人若又拍马屁,那简直令人汗毛直竖。 李寻欢只有装病。 龙啸云自然很了解他的脾气,并没有勉强他,于是李寻欢就一个人躺在床上,静静地等着天黑。 他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也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。 风吹竹叶如轻涛拍岸。 屋顶上有个蜘蛛正开始结网,人岂非也和蜘蛛一样?世上每个人都在结网,然后将自己网在中央。 李寻欢也有他的网,他这一生却再也休想自网中逃出来,因为这网本来就是他自己结的。 想起今天晚上和林仙儿的约会,他眼睛里不禁闪出了光,但想起铁传甲,他目光又不禁黯淡下来。 天终于黑了。 李寻欢刚坐起,忽然听到雪地上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,于是他立刻又躺下。 他刚躺下,脚步声已到了窗外。 李寻欢忍耐着,没有问他是谁,这人居然也不进来,显然来的绝不是龙啸云,若是龙啸云就绝不会在窗外逡巡。 那么来的是谁? 诗音? 李寻欢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,全身都几乎忍不住要发起抖来,但这时窗外已有人在轻轻咳嗽。 接着一人道:“李兄睡了么?” 这是“藏剑山庄”游少庄主的声音。 李寻欢长长松了口气,也不知道是愉快,还是失望。 他拖着鞋子下床,拉开门,笑道:“稀客稀客,请进请进。” 游龙生走进来,坐下去,眼睛却一直没有向李寻欢瞧一眼,李寻欢燃起灯,发现他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有些发青。 脸色发青的人,心里绝不会有好意。 李寻欢目光闪动,笑问道:“喝茶,还是喝酒?” 游龙生道:“酒。” 李寻欢笑道:“好,我屋里本就从来没有喝茶的人。” 游龙生连喝了三杯,忽然瞪着李寻欢道:“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喝酒?” 李寻欢微笑道:“酒称‘钓诗钩’,又称‘扫愁帚’,但游龙生既无愁可扫,想必也无诗可钩,喝酒莫非是为了壮胆么?” 游龙生瞪着他,忽然仰面狂笑起来。 只听“锵啷”一声,他已拔出了腰畔的剑。 剑光如一泓秋水。 游龙生骤然顿住笑声,瞪着李寻欢道:“你可认得这柄剑?” 李寻欢用他纤长的手指,轻轻抚摸着剑背,喃喃道:“好剑!好剑!” 他似乎禁不得这逼人的剑气,又不住咳嗽起来。 游龙生目光闪动,沉声道:“李兄既然也是个爱剑的人,想必知道这柄剑虽然比不上‘鱼肠剑上古神兵’,但在武林中的名气,却绝不在鱼肠剑之下。” 李寻欢闭起眼睛,悠然道:“专诸鱼肠,武子夺情,人以剑名,剑因人传,人剑辉映,气冲斗牛。” 游龙生道:“不错,这正是三百年前,一代剑豪狄武子的‘夺情剑’!但有关这柄剑的掌故,李兄也许还不知道。” 李寻欢道:“请教!” 游龙生目光凝注着剑锋,缓缓道:“狄武子爱剑成痴,孤傲绝世,直到中年时,才爱上了一位女士,两人本来已有婚约,谁知这位姑娘却在他们成亲的前夕,和他的好友‘神刀’彭琼在暗中约会,狄武子伤心气愤之下,就用‘夺情剑’杀了彭琼,从此以剑为伴,以剑为命,再也不谈婚娶之事。” 他霍然抬起头,凝注着李寻欢,道:“李兄也许会觉得这故事情节简单,毫无曲折,听来未免有些索然寡味,但这却是真人实事,绝无半分虚假。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我只觉得这位狄武子剑法虽高,人却未免太小气了些,岂不闻,朋友如手足,妻子如衣履,堂堂的男子汉,岂可为了儿女之情,就伤了朋友之义!” 游龙生冷笑道:“但我却觉得这位狄武子前辈实在可称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,也唯有这样的英雄,用情才会如此之深,如此之专。” 李寻欢微笑道:“如此说来,阁下今夜莫非也想学学三百年前的狄武子么?” 游龙生目中突然射出了寒光,冷冷道:“这就要看李兄今夜是否要学三百年前的彭神刀了!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月上梅梢,佳人有约,这风光是何等绮丽,阁下又何苦煮鹤焚琴,大杀风景呢?” 游龙生厉声道:“如此说来,阁下今夜是非去不可的了!” 李寻欢道:“若是让林姑娘那样的佳人空候月下,在下岂非成了风流罪人。” 游龙生苍白的脸骤然涨得通红,满头青筋都暴露了出来,剑锋一转,“哧”地向李寻欢脖子旁刺出去。 李寻欢却仍然面带着微笑,淡淡道:“以阁下这样的剑法,要学狄武子只怕还嫌差了些。” 游龙生怒道:“就这样的剑法,要杀你却已是绰绰有余的了!” 喝声中他已又刺出了十余剑! 只听剑风破空之声,又急又响,桌上的茶壶竟“啪”地被剑风震破了,壶里的茶流到桌上,又流下了地。 这十余剑实是一剑快过一剑,但李寻欢却只是站在那里,仿佛连动也没有动,这十余剑也不知怎地全都刺空了。 游龙生咬了咬牙,出剑更急。 他见到李寻欢双手空空,是想以急锐的剑法,逼得李寻欢无暇抽刀。 他畏惧的只不过是“小李飞刀”而已。 谁知李寻欢根本就没有动刀的意思,等他后面这一轮急攻又全都刺空了之后,李寻欢忽然一笑道:“年纪轻轻,有这样的剑法,在一般人说来已是很难得的了,但以你的家世和师承说来,若以这样的剑法去闯荡江湖,不出三五年,你父亲和你师傅的招牌只怕就要砸在你手上了。” 在漫空剑影之中,他居然还能好整以暇地说话,游龙生又急又气,怎奈剑锋偏偏沾不到对方衣袂。 原来,剑刚要刺向李寻欢咽喉,便发现李寻欢身子在向左转,他剑锋当然立刻跟着改向左,谁知李寻欢身子根本未动,他剑势再变,还是落空,所以他这数十剑虽然剑剑都是致人死命的杀手,但到了最后一刹那时,却莫名其妙地全都变成了虚招。 游龙生咬紧牙关,一剑向李寻欢胸膛刺出,暗道:“这次无论你玩什么花样,我都不上你的当了!” 只见李寻欢左肩微动,身子似将右旋。 要知高手相争,讲究的就是观人于微,“敌未动,我先动,敌将动,我已动”。游龙生乃名家之子,自然明白这道理,眼神之利,亦非常人能及。对方的动作无论多么轻微,都绝对逃不过他的眼。 但他也就因为这个缘故,所以才上了李寻欢的当,空自刺出数十剑虚招,所以这次他拿定主意,李寻欢无论怎么样动,他全都视而不见,这一剑绝不再中途变招,闪电般直刺李寻欢胸膛。 谁知这次李寻欢身子竟真的向右一转,游龙生的剑便擦着李寻欢的胸膛刺了过去,又刺空了。 等他发觉招已用老,再想变招已来不及了,只听“锵”的一声龙吟,李寻欢长而有力的手指在他剑脊上轻轻一弹。 游龙生只觉虎口一震,半边身子都发了麻,掌中剑再也把持不住,龙吟之声未绝,长剑已闪电般穿窗而出,穿入竹林,在夜色中一闪就瞧不见了。 李寻欢还是站在那里,两只脚根本未曾移动过半步。 游龙生但觉全身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头顶,一下子全都落了下去,直落到脚底,他全身都发起冷来。 李寻欢微笑着拍了拍他肩头,淡淡道:“夺情剑非凡品,快去捡回来吧。” 游龙生跺了跺脚,转身冲出,冲到门口,又停下脚步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若有种,就等我一年,一年后我誓复此仇。” 李寻欢道:“一年?一年只怕不够。” 他缓缓接着道:“你天资不错,剑法也不弱,只可惜心气太浮,是以出剑杂而不纯,急而不厉,而且太躁进求功,是以一旦遇着比你强的对手,你自己先就乱了,其实你若沉得住气,今日也未必不能伤我。” 游龙生眼睛一亮,还未说话,李寻欢却又已接着道:“但这‘沉得住气’四个字,说来不难,做来却谈何容易,所以你若想胜我,至少要先苦练七年练气的功夫!” 游龙生面上阵青阵白,拳头捏得咯咯直响。 李寻欢一笑道:“你去吧,只要我能再活七年,只管来找我复仇就是,七年并不算长,何况君子复仇,十年也不算晚。” 天地间又恢复了静寂,竹涛仍带着幽韵。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夜色,静静地伫立了许久,叹息着喃喃道:“少年人,你不必恨我,其实我这是救了你,你若再和林仙儿纠缠下去,这一生只怕就算完了。” 他拂了拂衣上的尘土,正要往外走。 他知道林仙儿现在必定已在等着他,而且必定已准备好了钓钩,但他并没有丝毫畏惧,反而觉得很有趣。 鱼太大了,钓鱼的人只怕反而要被钓。 李寻欢微笑着,喃喃道:“我倒想看看她钓钩上的饵是什么。” 游龙生临走的时候,已没有他平时那么高傲,那么冷漠,他忽然冲动了起来,向李寻欢嘶声道:“你若真的喜欢林仙儿迟早会后悔的,她早已是我的人了,早已和我有了……有了……你何苦定要拾我的破靴子。” 但李寻欢却只是淡淡笑道:“旧靴子穿起来,总比新靴子舒服合脚的。” 想起游龙生那时的表情,李寻欢就觉得又可怜,又可笑——但林仙儿真是他说的那种女孩子么? 男人追不到一个女人时,总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,说自己和那女人有了某种特别的交情,聊以泄愤,也聊以解嘲。 这是大多数男人都有的劣根性,实在很可怜,也很可笑。 李寻欢缓缓走出门,忽然发现有灯光穿林而来。 两个青衣小鬟,提着两盏青纱灯笼,正在悄悄地说,偷偷地笑,一瞧见李寻欢,就说也不说,笑也不笑了。 李寻欢反而微笑起来,道:“是林姑娘要你们来接我的?” 左面的青衣鬟年纪较大,身材较高,垂首作礼道:“是夫人叫我们来请李相公去……” 李寻欢失声道:“夫人?” 他忽然紧张起来,追问道:“是哪位夫人?” 青衣鬟忍不住抿嘴一笑,道:“我们庄主只有一位夫人。” 右面的青衣鬟抢着道:“夫人知道李相公受不了那些俗客的喧扰,是以特地在内堂准备了几样精致的小菜,请李相公去小酌叙话。” 李寻欢木立在那里,神思似已飞越过竹林,飞上了那小楼…… 十年前,那小楼是他常去的地方,他记得那张铺着大理石面的桌子上,总已摆好了几样他最爱吃的小菜。 他记得用蜜炙的云腿必定是摆在淡青色的碟子里,但盛醉鸡和青莴苣的碟子,就一定要用玛瑙色的。 桌子后有道门,在夏天门上挂的是湘妃竹帘,在冬天门上的帘子大多是她自己绣的,有时也用珠串。 帘子后面,就是她的闺房。 他记得她自帘子后走出来的时候,身上总带着一种淡淡的梅香,就像是梅花的精灵,天上的仙子。 十年来,他从不敢再想这地方,他觉得自己若是想了,无论对她,对龙啸云,都是种不可宽谅的冒渎。 李寻欢茫然走着,猛抬头,又已到了小楼下。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,看来和十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,甚至连窗棂上的积雪,也都和十年前同样洁白可爱。 但十年毕竟已过去了。 这漫长的十年时光,无论谁也追不回来。 李寻欢踟蹰着,实在没有勇气踏上这小楼。 在发生过昨天的那些事之后,他猜不透她今日为何要找他到这里来,他实在有些不敢见她。 可是他又不能不上去。 无论她是为了什么找他,他都没有理由推却。 大理石的桌面上,已摆好几碟精致的下酒菜,淡青色碟子里的是蜜炙云腿,琥珀色碟子里的是白玉般的冻鸡。 李寻欢刚踏上小楼,就骤然呆住。 漫长的十年,似已在这一刹那间忽然消逝,他似已又回到十年前,望着那静垂着的珠帘,他的心忽然急剧地跳了起来,跳得就像是个正坠入初恋的少年——十年前的温柔,十年前的旧梦…… 李寻欢不敢再想下去,再想下去他非但对不住龙啸云,也对不住自己,他几乎忍不住要转身逃走。 但这时珠帘内已传出她的声音,道:“请坐。” 这声音仍和十年前同样柔美,但却显得那么生疏,那么冷漠,若不是桌上的那几样菜,他实难相信帘中人就是他十年前的旧友。 他只有坐下来,道:“多谢。” 珠帘掀起,一个人走了出来。 李寻欢连呼吸都几乎停止,但走出来的却是那孩子,他身上仍穿着鲜红的衣服,脸色却苍白如纸。 她仍留在帘后,只是沉声道:“莫要忘记娘方才对你说的话,快去向李大叔敬酒。” 红孩儿道:“是。” 他恭恭敬敬地斟着酒,垂着头道:“千错万错,都是侄儿的错,但求李大叔莫要记在心上,李大叔对我们龙家恩重如山,就算杀了侄儿,也是应该的。” 李寻欢的心似已绞住了,也不知该说什么,就算他明知自己绝没有做错,此刻望着这孩子苍白的脸,心里仍不禁有种犯罪的感觉。 “诗音,诗音,你找我来,难道就是为了要如此折磨我?” 这种酒他怎么喝得下去,可是他又怎能不喝? 这已不是酒,只是生命的苦杯,他活着,他就得接受。 红孩儿道:“侄儿以后虽已不能练武,但男子汉总也不能终生托庇在父母膝下,但求李大叔念在昔日之情,传授给侄儿一样防身之道,也免得侄儿日后受人欺负。”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,手伸出来,指尖已挟着柄小刀。 林诗音已在帘后道:“李大叔从未将飞刀传人,有了这柄刀,你就有了护身符,还不快多谢李大叔。” 红孩儿果然拜倒在地,道:“多谢李大叔。” 李寻欢笑了笑,暗中却叹息忖道:“母亲的爱子之心,实是无微不至,但儿子对母亲又如何呢?……” 沉闷,闷得令人痛苦。 青衣鬟已带着那孩子走了,但林诗音犹在帘后,却还是不让李寻欢走。 她为何要将他留在这里? 李寻欢本不是个拘谨的人,但在这里,他忽然发觉自己已变得像个呆子般手足失措。 爱情,实在是最奇妙的,它有时能令最愚笨的人变得极聪明,有时却能令最聪明的人变成呆子。 夜已深了。 林仙儿是不是还在等着他? 林诗音忽然道:“你有事?” 李寻欢道:“没……没有。” 林诗音默然半晌,缓缓道:“你一定见过了仙儿?” 李寻欢道:“见过一两次。” 林诗音道:“她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,身世很悲苦,你若已见过她的父亲,就可以想见她的不幸了。” “嗯。” 林诗音道:“有一年我到舍身崖去许愿,见到她正准备舍身跳崖,我就救了她……你可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不惜跳崖舍身么?” 李寻欢道:“不知道。” 林诗音道:“她是为了她父亲的病。”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,道:“那样的父亲,竟会有这样的女儿,实在令人难以相信,我不但可怜她,也很佩服她。” 李寻欢也只有叹了口气,无话可说。 林诗音道:“她不但聪明美丽,而且极有上进的心,她知道自己的出身太低,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分外努力,总怕别人瞧不起她。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如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她了。” 林诗音道:“这也是她自己奋斗得来的,只不过她年纪毕竟太轻,心肠又太软,我总是怕她会上别人的当。” 李寻欢苦笑忖道:“她不要别人上她的当,已经谢天谢地了。” 林诗音道:“我只希望她日后能找个很好的归宿,莫要糊里糊涂被人欺骗,伤心痛苦一辈子。”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,缓缓道:“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?” 林诗音也沉默了半晌,缓缓道:“我为什么要对你说,你难道不明白?” 李寻欢又沉默了半晌,忽然大笑道:“我明白了,我明白了……” 他的确明白了。 林诗音将他留在这里,原来就是不愿他去赴林仙儿的约会,这约会的事,自然是游龙生告诉她的。 林诗音缓缓道:“无论如何,我们总是多年的朋友,我想求你一件事。” 李寻欢的心在发疼,却微笑道:“你要我莫要去找林仙儿?” 林诗音道:“不错。”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,道:“你……你以为我看上了她?” 林诗音道:“我不管你对她怎样,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。” 李寻欢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,喃喃道:“不错,我是无药可救的浪子,我若去找她,就是害了她……” 第十三章无妄之灾 林诗音道:“你答应了我?” 李寻欢咬了咬牙,道:“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向都很喜欢害人么?” 忽然间,一只手伸出来,紧紧拉着珠帘。 这只手是如此纤柔,如此美丽,却因握得太紧,白玉般的手背上就现出了一条条淡青色的筋络。珠帘断了,珠子落在地上,仿佛一串琴音。 李寻欢望着这只手,缓缓站起来,缓缓道:“告辞了。” 林诗音的手握得更紧,颤声道:“你既已走了,为什么又要回来?我们本来生活得很平静,你……你为什么又要来扰乱我们?” 李寻欢的嘴紧闭着,但嘴角的肌肉却在不停地抽搐…… 林诗音忽然自帘后嗄声道:“你害了我的孩子还不够?还要去害她?” 她的脸是那么苍白,那么美丽。 她眼波中充满了激动,又充满了痛苦。 她从来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常过。 这一切,难道只不过是为了林仙儿? 李寻欢没有回头。 他不敢回头,不敢看她。 他知道他此时若是看了她一眼,恐怕就会发生一些令彼此都要痛苦终生的事,这令他连想都不敢去想…… 他很快走下楼,却缓缓道:“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求我的,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看上过她!” 林诗音望着他的背影,身子忽然软软地倒在地上。 水池已结了冻,朱栏小桥横跨在水上。 在夏日,这里满塘荷香,香沁人心,但此时此刻,这里却只有刺骨的寒风,无边的寂寞。 李寻欢痴痴地坐在小桥的石阶上,痴痴地望着结了冰的荷塘,他的心,也正和这荷塘一样。 “我既已走了,为什么还要回来……为什么还要回来……” 更鼓声响,又是三更了。 远远望去,可以看到冷香小筑中的灯光。 林仙儿还在等着他? 他明知林仙儿今夜要他去,一定有她的用意,他明知自己去了后,一定会发生许多极惊人、有趣的事。 但他还是坐在这里,远远望着那昏黄的灯光。 石阶上的积雪,寒透了他的心。 他又不停地咳嗽起来。 忽然间,冷香小筑那边似有人影一闪,向黑暗中掠了出去。 李寻欢立刻也飞身而起。 他身形之快,无可形容,但等他赶到冷香小筑那边去的时候,方才的人影早已瞧不见了,似乎已被无边的黑暗吞没。 李寻欢迟疑着:“难道我看错了?” 雪光反映,他忽然发觉屋顶的积雪上赫然有个不完整的足印。 但只有这一个足印,他还是无法判断此人掠去的方向。 李寻欢掠下屋顶,窗内灯光仍亮。 他弹了弹窗子,轻唤道:“林姑娘。” 屋子里没有应声。 李寻欢又唤了两声,还是听不到响应,他皱了皱眉,骤然推开窗户,只见屋子里的小桌上,也摆着几样菜,炉上还温着一壶酒。 酒香温暖了整个屋子,桌上居然也是蜜炙的火腿、白玉般的冻鸡,可是林仙儿却已不在屋里。 李寻欢一掠入窗,忽然又发现五只酒杯,连底都嵌入桌面里,骤然望去,赫然就像是一朵梅花! 梅花盗! 林仙儿难道已落入梅花盗手里? 李寻欢手按在桌上,力透掌心,五只酒杯就弹了起来。 只见五只酒杯都完整如新,桌上却已多了五个洞。 这桌子虽非石桌,但要将五只瓷杯嵌入桌面,这份内力之惊人,就连李寻欢都知道自己办不到! 梅花盗的武功果然可怕。 李寻欢手里拿着酒杯,掌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。 就在这时,突听“哧”的一声,桌上的烛光,首先被打灭,接着,急风满屋,也不知有多少暗器,从四面八方向李寻欢打了过来。风声尖锐,出手的显然都是高手,若是换别人只怕在一霎眼里就要被打成个刺猬。 但普天之下的暗器,又有哪一样能比得上“小李飞刀”! 李寻欢身子一转,两只手已接着了十七八件暗器,人已跟着飞身而起,没有被他接住的暗器,就全都自他足底打过。 屋子外这时才响起了呼喝叱咤声! “梅花盗,你已逃不了,快出来送死吧!” “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,我们今日也叫你死无葬身之地!” “老实告诉你,洛阳府的田七爷今天已赶来了,还有‘摩云手’公孙大侠,再加上赵大爷、龙四爷……” 纷乱中,突听一人厉声道:“莫要乱,先静下来!” 这人虽只说了七个字,但声如洪钟,七个字说出之后,四下立刻再也听不到别人的语声。 李寻欢摇了摇头,苦笑暗道:“果然是田七到了。” 只听这人又道:“朋友既已到了这里,为何不肯出来相见?”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两声,粗着喉咙道:“各位既已到了这里,为何不肯进来相见?” 屋外又起了一阵惊动,纷纷道:“这小子是想诱我们入屋。” 又有人道:“敌暗我明,咱们可千万不能上他的当!” 这时又有一人的语声响起,将别人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。 这声音清亮高亢,朗声道:“梅花盗本来就是只会在暗中偷鸡摸狗之辈,哪里敢见人?” 请将不如激将,大家立刻也纷纷骂道:“偷鸡摸狗,缩头乌龟,不敢见人……” 李寻欢又好气,又好笑,大声道:“不错,梅花盗确是有些鬼鬼祟祟,但和我又有何关系?” 那清朗的语声道:“你不是梅花盗是谁?” 另一人道:“公孙大侠还问他干什么,赵大爷绝不会看错的,此人必是梅花盗无疑。” 李寻欢忽然放声大笑起来,道:“赵正义,我早就知道这都是你玩的花样!” 笑声中,他身形已燕子般掠出窗户,窗外群豪有的人呼喝着向前扑,有的人惊叫着往后退。 龙啸云大呼道:“各位莫动手,这是我的兄弟,李寻欢!” 李寻欢身形一转,已找到了赵正义,掠到他面前,微笑道:“赵大爷你高明的眼力,若非在下手脚还算灵便,此刻已做了梅花盗的替死鬼了,那死得才叫冤枉。” 赵正义脸色铁青,冷冷道:“三更半夜,一个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,我不将他看成梅花盗却将他看成谁?我怎知阁下的病忽然好了,又偷偷溜到这里来。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我用不着偷偷溜到这里来,无论哪里,我都可光明正大地走来走去,何况,赵大爷又怎知不是此间的主人约我来的?” 赵正义冷笑道:“我倒不知道阁下和林姑娘有这份交情,只不过,谁都知道林姑娘今夜是绝不会到这里来的。” 李寻欢道:“哦?” 赵正义冷冷道:“林姑娘为了躲避梅花盗,今天下午已搬出了冷香小筑。” 李寻欢道:“纵然如此,阁下先问清楚了再下毒手也不迟。” 赵正义道:“对付梅花盗这种人,只有先下手为强,等问清楚再出手,就已迟了。” 他句句话都说得合情合理,无懈可击。 李寻欢大笑道:“好个先下手为强!如此说来,李某今日若死在赵大爷手上,也只能算我活该,一点也怨不得赵大爷。” 龙啸云干咳两声,赔笑道:“黑夜之间,无论谁都会偶然看错的,何况……” 赵正义忽又冷冷道:“何况,也许我并没有看错呢?” 李寻欢道:“没有看错?难道赵大爷认为李某就是梅花盗?” 赵正义冷笑道:“那也难说得很,大家只知道梅花盗轻功很高,出手很快,至于他究竟是姓张,还是姓李,就谁也不知道了。” 李寻欢悠然道:“不错,李某轻功既不低,出手也不慢,梅花盗重现江湖,也正是李某再度入关的时候,李寻欢若不是梅花盗,那才是怪事一件。” 他笑了笑,瞪着赵正义缓缓道:“但赵大爷既然认定了李某就是梅花盗,此刻为何还不出手?” 赵正义道:“早些出手,迟些出手都无妨,有田七爷和摩云兄在这里,今日你还想走得了么?” 龙啸云脸色这才变了,强笑道:“大家只不过是在开玩笑,千万不可认真,龙啸云敢以身家性命担保,李寻欢绝不是梅花盗!” 赵正义沉着脸道:“这种事自然万万开不得玩笑的,你和他已有十年不见,怎能保证他?” 龙啸云涨红了脸,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我深知他的为人……” 一人忽然冷笑道:“知人知面不知心,这句话龙四爷总该听说过吧。” 这人瘦如竹竿,面色蜡黄,看来仿佛是个病夫,但说起话来却是语声清朗,正是以“摩云十四式”名震天下的“摩云手”公孙摩云。 他背后一人始终面带着笑容,背负着双手,看来又仿佛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,此刻忽然哈哈一笑,道:“不错,我田七和李探花也是数十年的交情了,但现在既然发生了这种事,我也只好将交情搁在一边。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我朋友虽不少,但像田七爷这么有身份的朋友我却一个也没有,田七爷也用不着跟我攀交情。” 田七脸色一沉,目中立刻现出了杀机。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田七爷翻脸无情,脸上一瞧不见笑容,立刻就要出手杀人,谁知此番他非但没有出手,而且连话都不说了。 只见公孙摩云、赵正义、田七三个人将李寻欢围在中间,三个人俱是脸色铁青,咬牙切齿。 但三人却只是瞪着李寻欢手里的刀,看来谁也没有抢先出手之意。 李寻欢连眼角也不瞧他们一眼,悠然道:“我知道三位此刻都恨不得立刻将我置之于死地,只因杀了我这梅花盗之后,非但立刻荣华富贵,美人在抱,而且还可换得个流芳百世的美名。” 赵正义板着脸道:“黄金美人,等闲事耳,我们杀你,只不过是为了要替江湖除害而已。” 李寻欢大笑道:“好光明呀,好堂皇,果然不愧为铁面无私,侠义无双!”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,徐徐道:“但阁下为何还不出手呢?” 赵正义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转来转去,也不开口了。 李寻欢道:“哦,我知道了,田七爷‘一条棍棒压天下,三颗铁胆镇乾坤’,赵大爷想必是在等着田七爷出手,田七爷自然也是义不容辞的了,是么?” 田七双手背负在身后,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。 李寻欢道:“田七爷难道也在等着公孙先生出手?嗯,不错,公孙先生‘摩云十四式’矢矫变化,海内无双,自然是应该让公孙先生先出手的。” 公孙摩云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个聋子,连动都不动。 李寻欢仰天大笑道:“这倒怪了,三位都想将我杀之而后快,却又都不肯出手,莫非三位都不愿抢先争功,在互相客气?” 公孙摩云等三人倒也真沉得住气,李寻欢无论如何笑骂,这三人居然还是充耳不闻。 其实三人心里早已都恨不得将李寻欢踢死,但“小李神刀,例不虚发”,李寻欢只要一刀在手,有谁敢先动? 他们三人不动,别人自然更不敢动了。 龙啸云忽然笑道:“兄弟,你到现在难道还看不出他们三位只不过是在跟你开玩笑?走走走,我们还是喝杯酒去挡挡寒气吧。” 他大笑着走过去,揽住了李寻欢的肩头。 李寻欢面色骤变,失声道:“大哥你……” 他想推开龙啸云,却已迟了! 就在这时,只听“呼”的一声,田七的手已自背后抽出一条四尺二寸长的金丝夹藤软棍,毒蛇般抽在李寻欢腿上。 李寻欢掌中空有独步天下,见者丧胆的“小李神刀”,但身子已被龙啸云热情的手臂揽住,这飞刀哪里还能发得出去。 但闻“啪”的一声,他两条腿已疼得跪了下去,公孙摩云出手如风,已点了他背后七处大穴。 赵正义跟着飞起一腿,将他踢得滚出两丈外。 龙啸云跳了起来,大吼道:“你们怎能如此出手?快放了他!” 他狂吼着向李寻欢扑了过去。 赵正义冷冷道:“纵虎容易擒虎难,放不得的。” 田七道:“龙四爷,得罪了!” 公孙摩云已横身挡住了龙啸云的去路,龙啸云双拳齐出,但田七的金丝夹藤软棍已兜住了他的腿。 软棍一抖,龙啸云哪里还站得住脚,赵正义不等他身子再拿桩站稳,已在他软肋上点了一穴。 龙啸云扑地跪倒,更声道:“赵大哥,你……你怎能如此……” 赵正义沉着脸道:“你我虽然义结金兰,但江湖道义却远重于兄弟之情,但愿你也能明白这道理,莫要再为这武林败类自讨苦吃了。” 龙啸云道:“但他绝不是梅花盗,绝不是!” 赵正义叱道:“你还要多嘴?你怎能证明他不是梅花盗?” 田七面上又露出了他那和蔼的微笑,道:“连他自己都承认了,龙四爷又何苦再为他辩白?” 公孙摩云道:“龙四爷,你是有家室、有身份、有地位的人,若是被这种淫棍拖累,岂非太不值得了么?” 龙啸云嘶声道:“只要你们先放了他,无论多大的罪,龙啸云都宁愿替他承当。” 赵正义厉声道:“你愿为他承当?可是你的妻子呢?你的儿女呢?你难道也忍心眼看他们被你连累?” 龙啸云骤然一震,全身都发起抖来。 只见李寻欢双腿弯曲,扑在雪地上,正在不停地咳嗽,已咳得上气不接下气,掌中却仍紧紧握着那柄飞刀,就像是一个已将被溺死的人,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根芦苇,全不知道这根芦苇根本救不了他! 飞刀虽仍在手,怎奈已是永远再也发不出去的了! 这一身傲骨,一生寂寞的英雄,难道竟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! 龙啸云目中不禁流下泪来,颤声道:“兄弟,全是我害了你,我对不起你,对不起你……”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,永远是最黑暗的。就连大厅里辉煌的灯光,也都冲不破这无边无际的黑暗。 一群人聚在厅外的石阶上,正窃窃私议。 “田七爷果然了不起,你看他那一棍出手有多快,就算龙四爷不在那里挡着,我看李寻欢也躲不开。” “何况旁边还有公孙大侠和赵大爷呢。” “不错,难怪别人说赵大爷的两条腿可值万两黄金,你瞧他踢出去的那一腿,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。” “常言道,南拳北腿,咱们北方的豪杰,腿法本就高强。” “但公孙大爷的掌法又何尝弱了,若非他及时出手,李寻欢就算挨了一棍子,也未必会倒下去。” “田七爷,赵大爷,再加上公孙大侠,嘿,李寻欢今日撞着他们三位,真是倒了楣了。” “话虽是这么说,但若非龙四爷……” “龙四爷又怎样?他对李寻欢还不够义气吗?” “龙四爷可真是义气干云,李寻欢能交到他这种朋友,真是运气!” 龙啸云坐在大厅里的红木椅上,听到了这些话,心里就好像在被针刺着一样,满头汗出如雨。 只见李寻欢伏在地上,又不停地咳嗽起来。 龙啸云忍不住流泪道:“兄弟,全是我该死,你交到我这朋友,实在是……是你的不幸,你……你这一生全是被我拖累的。” 李寻欢努力忍住咳嗽,勉强笑道:“大哥,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,若让我这一生重头再活一次,我还是会毫不考虑就交你这朋友的。” 龙啸云但觉一阵热血上涌,竟放声大哭道:“可是……若非我阻住了你出手,你又怎会……怎会……” 李寻欢柔声道:“我知道大哥你无论做什么,都是为了我好,我只有感激。” 龙啸云道:“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,你不是梅花盗!你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……” 李寻欢笑了笑道:“生死等闲事耳,我这一生本已活够了,生有何欢?死有何惧?为什么还要在这些匹夫小人面前卑躬屈膝!” 田七一直含笑望着他们,此刻忽然抚掌笑道:“骂得好,骂得好!” 公孙摩云冷笑道:“他明白今日无论说什么,我们都不会放过他,也只好学那泼妇骂街,临死也落得个嘴上爽快了!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不错,事已至此,我但求一死而已,但此刻李某掌中已无飞刀,各位为何还是不肯出手呢?” 公孙摩云那张枯瘦蜡黄的脸居然也不禁红了红。 赵正义却仍是脸色铁青,沉声道:“我们若是此刻就杀了你,江湖中难免会有你这样的不肖之徒,要说我们是假公济私,我们要杀你,也要杀得公公道道。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赵正义,我真佩服你,你虽然满肚子男盗女娼,但说起话来却是句句仁义道德,而且居然一点也不脸红。” 田七笑道:“好,姓李的,算你有胆子,你若想快点死,我倒有个法子。” 李寻欢叹道:“我本来也想骂你几句,只不过却怕骂脏了我的嘴。” 田七听而不闻,还是微笑道:“你若肯写张悔罪书,招供你的罪行,我们现在就让你舒舒服服地一死,你也算求仁得仁,死得不冤了。” 李寻欢想也不想,立刻道:“好,我说,你写……” 龙啸云失声道:“兄弟,你招不得!” 李寻欢也不理他,接着道:“我的罪孽实是四曲难数,罄竹难书,我假冒伪善,内心奸诈,夹私陷构,挑拨离间,趁人不备,偷施暗算,不仁不义,卑鄙无耻的事我几乎全都做尽了,但却还是大模大样,自命不凡!” 只听“啪”的一声,赵正义已反手一掌,掴在他脸上! 龙啸云大吼道:“士可杀不可辱,你们不能如此折磨他!” 李寻欢却还是微笑道:“无妨,他打我一巴掌,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而已。” 赵正义怒吼道:“姓李的,你听着,就算我还不愿杀你,但我却有本事让你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你信不信?” 李寻欢纵声大笑道:“我若怕了你们这些卑鄙无耻、假仁假义的小人,我也枉为男子汉了!你们有什么手段,只管使出来吧!” 赵正义喝道:“好!” 他一反手,已甩脱了刚穿起来的长衫。 龙啸云坐在椅上,全身直抖,颤声道:“兄弟,原谅我,你是英雄,但我……我却是个懦夫,我……” 李寻欢微笑道:“这怨不得大哥你,我若也有妻有子,也会和大哥同样做法的。” 这时赵正义的铁掌早已捏住了他的软骨酸筋,那痛苦简直非人所能忍受,李寻欢虽已疼得流汗,但还是神色不变,含笑而言。 站在大厅外的那些人有的已忍不住扭过头去,江湖豪杰讲究的就是“有种”,李寻欢这么有种的人却实在少见。 就在这时,突听大厅外有人道:“林姑娘,你是从哪里回来的?……这位是谁?” 只见林仙儿衣衫零乱,云鬓不整,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。 她身旁还跟着个少年,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,他身上只穿着件很单薄的衣衫,但背脊却仍挺得笔直,仿佛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弯腰。 他的脸就像是用花岗石雕成的,倔强、冷漠、坚定,却又带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奇异魅力。 他身上竟背着个死尸。 阿飞! 阿飞怎会忽然来了? 李寻欢心里一阵激动,也不知是惊是喜?但他立刻扭转头,因为他不愿被阿飞看到他如此模样。 他不愿阿飞为他冒险出手。 阿飞还是看到他了。 他冷漠坚定的脸,立刻变得激动起来,大步冲了过去,赵正义并没有阻拦他,因为赵正义也已领教过这少年的剑法。 但公孙摩云却不知道,已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,厉声道:“你是谁?想干什么?” 阿飞道:“你是谁?你想干什么?” 公孙摩云怒道:“我想教训教训你!” 喝声中,他已出了手。 没有人拦住他。这并不奇怪,因为赵正义就唯恐他们打不起来;田七也想借别人的手,来看看这少年的武功深浅;林仙儿呢,她只是吃惊地望着李寻欢,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;至于龙啸云,他似已无心再管别人的闲事了。 奇怪的是,阿飞居然也没有闪避。 只听“砰”的一声,公孙摩云的拳头已打在阿飞胸膛上,阿飞连动都没有动,公孙摩云自己却疼得弯下腰去。 阿飞再也不瞧他一眼,自他身旁走过,走到李寻欢面前,道:“他是你的朋友?” 李寻欢微笑道:“你看我会不会有这种朋友。” 这时公孙摩云又怒吼着扑了上来,一掌拍向阿飞的背心,阿飞突然转身,只听又是“砰”的一声。 公孙摩云的身子突然飞了出去。 群豪面上全都变了颜色,谁也想不到名动江湖的“摩云手”在这少年面前,竟变得像是个稻草人般不堪一击! 只有田七却大笑道:“朋友好快的出手,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,江湖英雄出少年。” 他抱拳一揖,笑道:“在下田七,不知阁下高姓大名,可愿和田七交个朋友?” 阿飞道:“我没有名字,也不愿交你这种朋友。” 别人的面色又变了,田七却仍是满面笑容,道:“少年人倒真是快人快语,只可惜交的朋友却选错了。” 阿飞道:“哦?” 田七指着李寻欢道:“他是你的朋友?” 阿飞道:“是。” 田七道:“你可知道他是谁?” 阿飞道:“知道。” 田七笑了笑,道:“你也知道他就是梅花盗?” 阿飞动容道:“梅花盗?” 田七道:“这件事说来的确令人难以相信,只不过事实俱在,谁也无法否认。” 阿飞瞪着他,锐利的目光就像是要刺入他心里。 田七只觉得身上有些凉飕飕的,勉强笑道:“阁下若不信,不妨问问他自己……” 阿飞冷冷道:“我不必问他,他绝不是梅花盗!” 田七道:“为什么?” 阿飞忽然将胁下挟着的死尸放了下来,道:“因为这才是梅花盗!” 群豪又一惊,忍不住都逡巡着围了过来。 只见这死尸又干又瘦,脸上刀疤纵横,也看不出他本来是何面貌,身上穿的是件紧身黑衣,连肋骨都凸了出来。 他紧咬着牙齿,竟是死也不肯放松,身上也瞧不见什么伤痕,只有咽喉已被刺穿了个窟窿。 田七又笑了,大笑道:“你说这死人才是真正的梅花盗!” 阿飞道:“不错。” 田七笑道:“你毕竟太年轻,以为别人也和你同样容易上当,若是大家都去弄个死人回来,就说他是梅花盗,那岂非天下大乱了么?” 阿飞腮旁的肌肉一阵颤动,道:“我从来不骗人,也从来不会上当!” 田七沉下了脸,道:“那么,你怎能证明这死人是梅花盗?” 阿飞道:“你看看他的嘴!” 田七又大笑起来,道:“我为何要看他的嘴,难道他的嘴还会动还会说话?” 别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,他们虽未必觉得很好笑,但田七爷既然笑得如此开心,他们又怎能不笑。 林仙儿忽然奔过来,大声道:“我知道他说的不错,这死人的确就是梅花盗。” 田七道:“哦?难道是这死人自己告诉你的?” 林仙儿道:“不错,的确是他自己告诉我的!” 她不让别人笑出来,抢着又道:“秦重死的时候,我已看出他是中了一种很恶毒的暗器,但秦重躲不开这种暗器犹有可说,为何连吴问天那样的高人也躲不开这种暗器呢?我一直想不通这道理,因为这就是梅花盗的秘密。” 田七目光闪动,道:“你现在难道已想通了么?” 林仙儿道:“不错,梅花盗的秘密就在他嘴里。” 她忽然抽出了柄小刀,用刀撬开了这死人的嘴。 这死人的嘴里,竟咬着根漆黑的钢管。 林仙儿道:“只因他跟别人说话的时候,暗器忽然自他嘴里射出来,所以别人根本没有警觉,也就无法闪避!” 田七道:“他嘴里咬着暗器钢筒,又怎能再和别人说话?” 林仙儿道:“这就是他秘密中的秘密!” 她眼波四下一转,缓缓接着道:“他并不用嘴说话,却用肚子来说话,他的嘴是用来杀人的!” 这句话听来虽很荒唐可笑,但像田七这样的老江湖,却反而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了,因为老江湖都知道世上的确有种神秘的“腹语”术,据说是传自波斯天竺一带,本来只不过是江湖卖艺者的小技,声音听来也有些滑稽,但武功高手再加以真气控制,说出来的声音自然就不大相同了。 林仙儿道:“田七爷在和人动手之前,眼睛会瞧在什么地方呢?” 田七道:“自然是瞧住对方身上。” 林仙儿道:“身上什么地方?” 田七沉吟着道:“他的肩头,和他的手!” 林仙儿笑了笑,道:“这就对了,高手相争,谁也不会瞪在对方的嘴,只有两条狗打架时,才会瞪住对方的嘴,因为人不像狗,绝不会用嘴咬人。” 别的人又跟着笑了,像林仙儿这样的美人说出来的话,他们若是觉得不好笑,岂非显得自己不懂风趣。 谁知林仙儿却已沉下了脸,叹道:“但梅花盗却偏偏是用嘴来杀人的,就因为谁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种事,所以才会被他暗算……愈是高手,愈容易被他暗算,因为高手对敌,眼睛绝不会瞧到对方肩头以上。” 田七道:“这秘密你怎会知道的?” 林仙儿道:“我也是等他暗器发出之后才知道……” 田七微笑道:“那么,这位少年朋友难道是狗,一直在瞪着他的嘴么?” 第十四章有口难言 林仙儿嫣然道:“田七爷难道未看出他身上穿了金丝甲?” 田七眼睛一亮,抚掌道:“不错,这就难怪摩云兄方才打人反而自己手痛了。” 林仙儿道:“今天我本来不准备到冷香小筑去的,但到了晚上,我忽然想起忘了拿件东西,但我再也想不到,一回到冷香小筑,梅花盗就出现了。” 她美丽的面靥上露出了恐惧之色,道:“严格说来,那时我并没有看到他,只觉得有个人忽然到了我身后,我想转身,他已点住了我的穴道。” 田七道:“如此说来,这人的轻功也不错!” 林仙儿叹了口气,道:“他身法简直和鬼魅一样,我糊里糊涂就被他挟在胁下,腾云驾雾般被他挟了出去,那时我已想到他就是梅花盗,就问他,想将我怎样?为何不杀我?” 田七道:“他怎么说?” 林仙儿咬着嘴唇,道:“他什么话也没有说,只是阴森森地笑。” 田七目光闪动,道:“原来他并没有告诉你他就是梅花盗。” 林仙儿道:“他用不着告诉我,那时我只想早些死了算了,但全身偏偏连一点力气都没有,就在那时候,我突然见到人影一闪已出现在我们面前。” 田七道:“来的人想必就是这位少年朋友了?” 林仙儿道:“不错,就是他。” 她瞟了阿飞一眼,目中充满了温柔感激之色,道:“他来得实在太快了,梅花盗似也吃了一惊,立刻将我抛在地上,我就听到他说:‘你是不是梅花盗?’又听到梅花盗说:‘是又怎样?不是又怎样?你反正已是快死的人了’……” “他的话还未说完,就忽然有一蓬乌星自他嘴里射了出来,我又是吃惊,又是害怕,眼见着乌光全都射在这……这位公子身上,我只当他也要和别人一样,死在梅花盗手里了,谁知他竟连一点事都没有……” “接着,我就见到剑光一闪,梅花盗就倒了下去,那一剑出手之快,我实在没法子形容得出。” 她说到这里,每个人都不禁瞪大了眼睛去瞧阿飞腰带上的那柄剑,谁也不相信这么样的一柄剑能杀得死人,能杀得死梅花盗。 田七背负着双手,也在凝视着这柄剑。 他嘴角忽又露出了微笑,道:“如此说来,阁下莫非早已等在那里了?” 阿飞道:“不错。” 田七微笑道:“阁下一见到他,就飞身过去挡住了他,就问他是不是梅花盗?” 阿飞道:“不错。” 田七微笑道:“难道阁下总是守候在暗中,一见到夜行人,就过去问他是不是梅花盗?” 阿飞道:“我还没那么多工夫。” 田七微笑道:“阁下若是偶尔有工夫时,偶尔见了个夜行人,会如何问他?” 阿飞道:“我为何要问他?他是谁与我何关?” 田七忽然一拍巴掌,笑道:“这就对了,阁下纵然要问,也只会问他是谁?譬如说,阁下方才问公孙摩云时,也只问‘你是谁?’,并没有问‘你是不是梅花盗?’……” 阿飞道:“我明知他不是梅花盗,为何还要问他?” 田七忽然沉下脸,指着地上的死人道:“那么,阁下为何要如此问这人呢?难道阁下早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盗?阁下既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盗,为何还要问?” 阿飞道:“只因已有人告诉我,梅花盗这两天必定会在那附近出现。” 田七眼睛瞅着李寻欢,缓缓道:“是谁告诉你的?是梅花盗自己?还是梅花盗的朋友?” 他似乎明知阿飞绝不会回答这句话,事实上,他只要问出这句话,目的便已达到,也根本不需要别人回答。 大家听了这话,眼睛不约而同在阿飞和李寻欢身上一转,心里已都认定这只不过是李寻欢和他串通好的圈套,无论阿飞再说什么,也不会有人再相信地上这人真是“梅花盗”了。 只见田七忽然转身走到一个锦衣少年面前,厉声道:“你是不是梅花盗?” 那少年吃了一惊,讷讷道:“我……我怎会是他……” 话未说完,田七忽然出手点住了他的穴道,喃喃道:“好家伙,又有个梅花盗被我捉住了。” 他转过头来一笑,悠然道:“各位只怕也想不到捉拿梅花盗竟如此容易吧。” 群豪又不禁放声大笑起来,纷纷互道:“你是不是梅花盗?” “我看你才是梅花盗!” “梅花盗怎地愈来愈多了?” “抓梅花盗既然如此容易,我为何不抓一个来玩玩?” 阿飞铁青着脸,手已缓缓触及剑柄。 李寻欢忽然叹了口气,道:“兄弟,你还是走吧!” 阿飞目光闪动道:“走?” 李寻欢微笑道:“有田七爷和赵大爷这样的大侠在这里,怎肯将梅花盗让给你这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杀死?你无论再说什么,都没有用的。” 阿飞的手紧握着剑柄,冷冷道:“我也不想再跟这种人说话了,可是我的剑……” 李寻欢道:“你就算将他们都杀了也没有用,还是没有人会承认你杀了梅花盗,这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么?” 阿飞发亮的眼睛渐渐变成灰色,缓缓道:“不错,我明白了,我明白了……” 李寻欢笑了笑道:“你若想成名,最好先明白这道理,否则你就会像我一样,迟早还是要变成梅花盗。” 阿飞道:“你的意思是说,我若成名,最好先学会听话,是么?” 李寻欢笑道:“一点也不错,只要你肯将出风头的事都让给这些大侠们,这些大侠们就会认为你‘少年老成’,是个‘可造之材’,再过个十年二十年,等到这些大侠们都进了棺材,就会轮到你成名了。” 阿飞沉默了半晌,忽然笑了笑。 这笑容看来是那么潇洒,却又是那么寂寞。 他微笑着道:“如此看来,我只怕是永远也不会成名的了。” 李寻欢道:“那倒也未尝不是好事。” 看到阿飞的微笑,李寻欢的笑容就更开朗了,他们笑得就像是正在说着世上最有趣的事。 大家正在奇怪,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毛病,谁知忽然间阿飞已到了李寻欢身旁,挽起李寻欢的手,道:“成名也罢,不成名也罢,你我今日相见,好歹总得喝杯酒去。” 李寻欢笑道:“喝酒,我从来也没有推辞过的,只不过今日……” 田七微笑着道:“今日他只怕是不能奉陪的了。” 阿飞脸色一沉,冷冷道:“谁说的?” 田七微笑着挥了挥手,大厅外就立刻有两个大汉扑了进来,一人板肋虬髯,手提钢刀,厉声道:“是田七爷说的,田七爷说的话,就是命令!” 另一人较高较瘦,喝道:“谁若敢违抗田七爷的命令,谁就得死!” 这两人虽然一直垂手站在厅外,宛如奴仆,但此刻身形展动开来,竟是彪悍矫健,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流身手。 喝声中,两柄钢刀已化为两道飞虹,带着凌厉的刀风,一左一右,一上一下,闪电般向阿飞劈了过去。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们出手,仿佛连动都没有动,但忽然间,寒光一闪,再一闪,接着就是两声惊呼,两道刀光忽然冲天飞起,“哆”的一声,同时钉入大厅的横梁上,两个大汉左手紧握着右腕,面上已疼得变了颜色,过了半晌,一丝鲜血自掌缝间沁出,滴了下来。 再看阿飞的剑,仍在腰带上,谁也没有看清他是否拔出过这柄剑,但却都已看清剑尖上凝结着的一点鲜血。 好快的剑! 田七面上的笑容也凝结住了。 阿飞淡淡道:“田七爷的话是命令,只可惜我的剑却听不懂任何人的命令,它只会杀人!” 两条大汉倒退几步,松开左手,只见右腕一点血痕,竟都不偏不倚,恰在两条筋络的中间,只要剑锋再偏半分,两人的筋脉便断,这条手臂也就算废了,这少年一剑出手,不但快得吓人,也准得吓人。 两人面上都不禁露出惊惧之色,又倒退了几步,忽然转身夺门而出,利剑虽不会说话,但却比世上任何人的命令都有效。 阿飞又挽起李寻欢的手,道:“走吧,喝酒去,我不信还有人敢来拦我们。” 李寻欢还未说话,龙啸云忽然嗄声道:“你要他走,为何还不解他的穴道?” 阿飞嘴角的肌肉仿佛跳了跳,在这刹那之间,李寻欢的心也跳了跳,忽然想起了那天的事—— 那天,阿飞为他擒住了洪汉民,留在孙逵的厨房里,还将洪汉民反绑在椅子上。 那天,李寻欢就已在奇怪,阿飞为何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?现在他心念一闪,顿时恍然! 这快剑无双的少年,竟不会点穴!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,但面上却不动声色,微笑着道:“今天我请不起你喝酒。” 阿飞沉默了半晌,才一字一字道:“我请你。” 李寻欢道:“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,我也绝不喝的。” 阿飞凝注着他,冷漠的目光中忽然露出一丝痛苦之色。 他也知道李寻欢这是不愿他冒险。 因为他既不能解开李寻欢的穴道,就只有将李寻欢背出去,他若将李寻欢背在身上,就未必能冲得出去了。 田七目光闪动,在他们脸上搜索着,忽然微笑道:“李寻欢是条好汉,绝不肯连累别人的,小兄弟,你还是自己走吧。” 李寻欢知道这老狐狸已看出了阿飞的弱点,立刻也微笑道:“你用不着激他,他绝不会上你当的,何况,就算他将我背在身上,你们也未必是他的对手。” 他接着又道:“何况,你们也知道我根本不会走的,今天我若走了,你们这些大侠岂非更咬定了我是梅花盗?”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阿飞听的。 阿飞又沉默了半晌,缓缓道:“他们说你是梅花盗,你就是梅花盗了么?” 李寻欢笑道:“有些人说的话,和放屁也相差无几。” 阿飞道:“既然是放屁,你又何必再管他们说什么?” 他突然一俯身,将李寻欢背在背上,也就在这时,田七负着的双手忽然伸出,只见棍影点点,一出手就点向阿飞前胸十一处大穴,只要被他竹藤棍碰着一点,阿飞就再也休想出手了。 阿飞并没有拔剑。 他也和李寻欢一样,一剑刺出,绝不空回。 但此刻他的剑却已没有伤人的把握。 赵正义一直铁青着脸不言不动,此刻忽然厉喝道:“对梅花盗用不着讲江湖道义,各位还不出手!” 大家望着阿飞在田七的棍影中闪动,还在犹疑着,田七的藤棍点穴虽是江湖一绝,也未能制住这少年。 赵正义道:“杀死梅花盗,可是天大的光彩,这机会各位何必错过?” 这句话刚说完,已有七八件兵刃一起向阿飞背后的李寻欢劈了下去,林仙儿冲过去拉住龙啸云的手,道:“四哥,你为何不拦住他们?” 龙啸云黯然道:“你难道未看出我也被人点了穴道。” 就在这时,只听一连串惨呼声响起,三个人踉跄倒退。 阿飞的剑终于已出手! 他的剑此刻虽无把握能伤田七,但别人要来送死,他就不客气了,只见鲜血随着剑光飞激出去,李寻欢的貂裘上已染上了血花。 所有的兵刃立刻又全不见了,只有田七的一条藤棒仍毒蛇般缠住他们,每一招都不离阿飞的要穴。 他这条藤棍比阿飞的剑长得多,阿飞若要照顾身后的李寻欢,就无法欺身而入,既无法欺身而入,就只有招架闪避,只有挨打。 林仙儿忽然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毕竟是赵大爷侠义无双,绝不肯以多为胜!” 赵正义目光一闪,冷冷道:“只不过老夫已说过,对梅花盗这种人讲江湖道义也无用!” 他一步蹿到厅侧,自兵器架上抄了柄长枪,随手一抖,就抖起了斗大的枪花,直刺李寻欢背脊。 “铁面无私”赵正义在武林中能享大名,倒也并非全是沽名钓誉,这柄长枪一施展开来,确有摄人之处。 枪乃百兵之祖,棍乃百兵之王,何况一寸长一寸强,阿飞以一柄短剑,周旋在这两样至强至霸的兵刃间,已是吃亏不少,何况他身后还背着一个人,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点的是自己何处穴道。 田七以己之长,击人之短,本已占尽先机,但也不知怎地,那最后一击,总是差了一些,总是无法将对方击倒。 数十招过后,他忽然发觉这少年虽未还手,但步法之神妙,却是自己前所未见,自己每招部位力量明明都拿得恰到好处,明明已可点住对方的穴道,但这少年脚步也不知怎么一滑,自己这一招就落空了。 田七虽然见多识广,却也看不透这步法的来历,当下暗忖道:“这少年的来头必定不小,我又何苦多结冤家。” 一念至此,立刻微笑道:“小兄弟,我看你还是放下他吧,否则他未连累你,你反倒连累他了。” 林仙儿道:“不错,你还是放下他的好,我可以保证田七爷非但绝没有伤你之心,也绝不会杀了他的。” 她语声既温柔,又诚恳,充满了关切焦急之意。 阿飞咬了咬牙道:“你们既然要我放下他,自己为何不住手?” 田七一棍点出,人已退后七尺,赵正义枪已刺出,收势不及,突然掉转枪尖,向地上刺了下去。 只听“铮”的一声,火星四溅,枪尖折断,飞了出去。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,将李寻欢扶到椅子上坐下,只是李寻欢胸膛起伏,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一种凄艳的红色,显然一直在强忍着,没有咳出来,只因他生怕咳嗽会影响阿飞的出手。 阿飞只觉胸中热血上涌,咬了咬牙,缓缓道:“我错了,我只顾自己逞强,却忘了你。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无论你是对是错,我都同样感激你。” 他一开口说话,就不停地咳嗽起来。 阿飞凝注着他,过了半晌,缓缓转过身,面对着赵正义,道:“我只后悔一件事,上次我为何不杀了你!” 他嘴里说着话,剑已刺了出去。 这一剑之快,简直不可思议,赵正义哪里还能闪避得开,眼见就要血溅当地,谁知就在这时,突听大厅外有人口宣佛号,“阿弥陀佛”这四个字只说了一个字时,已有一股劲风带着串黑影打了进来。 说到第二个字时,劲风和黑影已将要击上阿飞的后背,阿飞剑势明明已疾出,但在这刻不容缓的刹那间,突然回剑转身。 只听“锵”的一响,剑尖挑起了黑影,竟是串佛珠。 直到这时“阿弥陀佛”这短短四个字才说完,佛珠已被剑尖挑飞,但剑尖犹在嗡嗡作响,震动不绝。 这小小一串佛珠,竟似有千钧之力。 剑仍在震动,阿飞的人却如花岗石般动也不动。 天已亮了。 熹微的晨光中,只见五个芒鞋、白袜的灰袍僧人自大厅外缓缓走了进来,当先一人须眉俱已苍白,在晨光中看来宛如银丝,但脸仍是红中透白,一双眼睛更是目光炯炯,顾盼生威。 他双手合十,那串佛珠不知怎地又回到他手上,两只手合在一起,厚如门板,显然已将佛家掌力练至炉火纯青。 赵正义惊魂初定,见到这白眉僧人,立刻躬身道:“不知大师法驾光临,有失远迎,多请恕罪。” 白眉僧人只笑了笑,目光就盯在阿飞脸上,沉声道:“这位檀越好快的剑。” 阿飞道:“我的剑若不快,只怕就要大师来超度亡魂了。” 白眉僧人道:“老僧不愿檀越多造杀孽,是以才出手,须知檀越的剑虽快,却仍快不过我佛如来的法眼。” 阿飞道:“大师的佛珠难道就能快得过如来的法眼吗?我若死在大师的佛珠下,岂非也要多一重杀孽!” 赵正义厉声道:“好大胆,在少林护法大师面前,你也敢如此无礼?” 白眉僧人笑了笑,道:“无妨,少年的口舌本就利于刀剑,老僧倒还能承受得起。” 林仙儿忽然笑道:“心眉大师既然并不怪罪,你还不快走?” 赵正义冷冷道:“他方才不走,此刻想走只怕太迟了!” 阿飞道:“哦,你难道还拦得住我?” 他嘴唇说着话,已大步走了出去。 赵正义面色又变了,道:“大师……” 田七抢着笑道:“心眉大师素来慈悲为怀,怎会难为这种无知少年,让他走吧。” 赵正义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让他走容易,再要他来,只怕就很难了。” 心眉大师目光闪动,沉声道:“敝派掌门师兄接到自法陀寺转去的飞鸽传书,知道本门俗家弟子秦重负了重伤,立刻就令老僧兼程赶来。” 赵正义叹了一声,瞪着李寻欢,道:“只可惜大师还是来迟了一步。” 天已很亮了,街道上行人已不少,阿飞走在昨夜的积雪中,他的步履虽轻快,心情却无比沉重。 突听一人唤道:“等一等……等一等……” 这声音又清脆又娇美,阿飞不用回头,已知是谁来了。 只因街道上的人都已睁大了眼睛,痴痴地望着他身后,正在走路的都停下了脚,正在说话的也忘了自己在说什么。 阿飞没有回头,但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。 只听一阵轻微的喘息声到了他身后,一阵醉人的香气,也已飘入他心头,他也不能不回头了。 林仙儿犹在喘息着,美丽的面靥上带着淡淡的一抹晕红,天畔虽已有朝霞初露,但朝霞也已失却了颜色。 阿飞的眼睛却仍冷漠得如同地上积雪。 林仙儿垂下了头,红着脸道:“我……我是来向你道歉的,我……” 阿飞道:“你根本没有什么好道歉的。” 林仙儿咬着嘴角,轻轻跺脚道:“但那些人实在太无聊,也太无礼。” 阿飞道:“那也与你无关。” 林仙儿道:“可是你救了我,我怎么能……” 阿飞道:“我救了你,却没有救他们,我救你,也并不是为了要你替他们来道歉的。” 林仙儿的脸更红了,她就像是撞到了一面石墙,每句话还没有说,就被冷冰冰地撞了回去。 阿飞道:“你还要说什么?” 林仙儿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了,她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,她总认为就算是冰山,在她面前也会融化。 阿飞道:“再见。” 他扭头就走,但刚走了两步,林仙儿突又唤道:“等一等,我还有话说。” 阿飞这次根本连头都不回了。 林仙儿冷冷道:“我……我想问你,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你。” 阿飞道:“你不必找我。” 林仙儿眼皮转动,道:“那么,李寻欢有什么不测,我该去告诉谁呢?” 阿飞骤然回过头,道:“你知不知道西门外的沈家祠堂?” 林仙儿嫣然道:“你莫忘了,我在这城里已住了五六年。” 阿飞道:“我就住在那祠堂里,日落之前,我绝不离开。” 林仙儿:“日落之后呢?” 阿飞默然半晌,仰面望天,缓缓道:“你莫忘了,李寻欢是我的朋友,我的朋友并不多,像他这样的朋友更找不出第二个,他若死了,这世界就无趣极了。” 林仙儿叹了口气,幽幽道:“我早就知道今夜你还会回来救他的,可是你要知道,无论多好的朋友,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。” 阿飞霍然低下头,瞪着她,一字字道:“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莫要说这种话,这次我只当没有听到!” 第十五章情深意重 下了多天的雪,今天总算有了阳光。 但阳光并没有照进这间屋子,李寻欢也并不失望,因为他已知道,世上本就有许多地方是永远见不到阳光的。 何况,对于“失望”,他也久已习惯了。 他全不知道田七、赵正义这些人要对他怎么样,他甚至连想都懒得去想,现在,田七他们已将少林寺的僧人带去见秦孝仪父子了,却将他囚禁在这阴湿的柴房里,龙啸云居然也并没有替他说什么。 但李寻欢也没有怪他。 龙啸云也有他的苦衷,何况他已根本无能为力。 现在,李寻欢只希望阿飞永远莫要再来救他,因为他已发现阿飞剑虽快,但武功却有许多奇怪的弱点,和人交手的经验更差,遇着田七、心眉大师这样的强敌,他若不能一剑得手,也许就永远无法得手! 只要再过三年,阿飞就能把他武功的弱点全弥补过来,到那时他也许就能无敌于天下。 所以他必须再多活两三年。 地上很潮湿,一阵阵寒气砭入肌骨,李寻欢又不停地咳嗽起来,他只希望能有杯酒喝。 可是,此刻连喝杯酒竟都已变成不可企求的奢望,若是换了别人,只怕难免要忍不住痛哭一场。 但李寻欢却笑了,他觉得世事的变化的确很有趣。 这地方本是属于他的,所有一切本都属于他的,而现在他却被人当作贼,被人像条狗似的锁在柴房里,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? 门忽然开了。 难道赵正义连一刻都等不得,现在就想要他的命? 但李寻欢立刻就知道来的人不是赵正义——他闻到了一股酒香,接着,就看到一只手拿着杯酒自门缝里伸了进来。 这只手很小,手腕上露出一截红色的衣袖。 李寻欢道:“小云,是你?” 酒杯缩了回去,红孩儿就笑嘻嘻地走了进来,用两只手捧着酒杯,放在鼻子下嗅着,笑道:“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想喝酒,是吗?” 李寻欢笑了,道:“你知道我想喝酒,所以才替我送酒来的?” 红孩儿点了点头,将酒杯送到李寻欢面前,李寻欢刚想张开嘴,他却忽又将酒杯缩了回去,笑道:“你能猜得出这是什么酒,我才给你喝。” 李寻欢闭上眼睛,长长吸了口气,笑道:“这是陈年的竹叶青,是我最喜欢喝的酒,我若连这种酒的味道都嗅不出,只怕就真的该死了。” 红孩儿笑道:“难怪别人都说小李探花对女人和酒都是专家,这话真是一点都不错,但你若真想喝这杯酒,还得回答我一句话。” 李寻欢道:“什么话?” 红孩儿脸上孩子气的笑容忽然变得很阴沉。 他瞪着李寻欢道:“我问你,你和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?她是不是很喜欢你?” 李寻欢的脸色立刻也变了,皱眉道:“这也是你应该问的话么?” 红孩儿道:“我为什么不该问,母亲的事,儿子当然有权知道。” 李寻欢怒道:“你难道不明白你母亲全心全意地爱着你,你怎敢怀疑她?” 红孩儿冷笑道:“你休想瞒我,什么事都瞒不住我的。” 他咬着牙,又道:“她一听到你的事,就关上房门,一个人躲着偷偷地哭,我快死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得这么伤心,我问你,这是为了什么?” 李寻欢的心已绞住了,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了一团泥,正在被人用力践踏着,过了很久,他才沉重地叹了口气,道:“我告诉你,你可以怀疑任何人,但绝不能怀疑你的母亲,她绝没有丝毫能被人怀疑之处,现在你快带着你的酒走吧。” 红孩儿瞪着他,道:“这杯酒我是带来给你的,怎么能带走?” 他忽然将这杯酒全都泼在李寻欢脸上。 李寻欢动都没有动,甚至也没有看他一眼,反而柔声道:“你还是个孩子,我不怪你……” 红孩儿冷笑道:“我就算不是孩子,你又能对我怎么样?” 他忽然拔出一柄刀,在李寻欢眼前扬了扬大声道:“你看清了么?这是你的刀,她说我有了你的刀,就等于有了护身符,但现在你还能保护我么?你根本连自己都无法保护自己了。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不错,刀,本来是伤害人的,并不是保护人的。” 红孩儿脸色发白,嘶声道:“你害得我终身残废,现在我也要让你和我受同样的罪,你……” 突听门外一人道:“小云?是你在里面吗?” 这声音温柔而动听,但李寻欢和红孩儿一听到这声音,脸色立刻又变了,红孩儿赶紧藏起了刀,面上突然又露出了那种孩子气的笑容,道:“娘,是我在这里,我带了杯酒来给李大叔喝,娘在外面一叫,吓了我一跳,害得我把酒都泼在李大叔身上了。” 他说着话时,林诗音已出现在门口,她一双美丽的眼睛果然已有些发红,充满了悲痛,也带着些愤怒。 但等到红孩儿依偎过去时,她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,道:“李大叔现在不想喝酒,你现在却该躺在床上的,去吧。” 红孩儿道:“李大叔一定受了别人冤枉,我们为何不救他?” 林诗音轻叱道:“小孩子不许乱说话,快去睡。” 红孩儿回头向李寻欢一笑,道:“李大叔,我走了,明天我再替你送酒来。” 李寻欢望着他脸上孩子气的笑容,手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。 只听林诗音幽幽地叹息了一声,道:“我本来只担心这孩子会对你怀恨在心,现在……现在我才放心了,他有时虽然会做错事,但却并不是个坏孩子。” 李寻欢只有苦笑。 听到她充满了母爱的声音,他还能说什么?他早已知道“爱”本就是盲目的,尤其是母爱。 林诗音也没有看他,又过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你本来至少还是个很守信的人,现在为何变了?” 李寻欢只觉喉头似已被塞住,什么话都说不出。 林诗音道:“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去找仙儿,但他们却是在仙儿的屋子里找到你的。” 李寻欢笑了——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,但他的确笑了,他望着自己的脚尖笑道:“我记得这间屋子是十多年前才盖起来的,是不是?” 林诗音皱了皱眉,道:“嗯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但现在这屋子却已很旧了,屋角已有了裂缝,窗户也破烂了……可见十年的时光的确不短,在十年中屋子都会变破烂,何况人呢?” 林诗音紧握着双手,颤道:“你……你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个骗子?” 李寻欢道:“我本来就是个骗子,只不过现在骗人的经验更丰富了些而已。” 林诗音咬着嘴唇,霍然扭转身,冲了出去。 李寻欢还在笑着,他的目的总算已达到。 他就是要伤害她,要她快走,为了不让别人被自己连累,他只有狠下心,来伤害这些关心他的人。 因为这些人也正是他最关心的。 当他伤害他们的时候,也等于在伤害自己,他虽然还在笑着,但他的心却已碎裂…… 他紧闭着眼睛,不让眼泪流出来,等他再张开眼睛时,他就发现林诗音不知何时已回到屋子里,正在凝注着他。 李寻欢道:“你……你为何还不走?” 林诗音道:“我只想问清楚,你……你究竟是不是梅花盗?”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,道:“我是梅花盗?……你问我是不是梅花盗?” 林诗音颤声道:“我虽然绝不信你是梅花盗,但还是要亲耳听到你自己说……” 李寻欢大笑道:“你既然绝不信,为何还要问?我既然是骗子,你问了又有何用?我能骗你一次,就能骗你一百次、一千次!” 林诗音的脸色愈来愈苍白,身子也在发抖。 过了很久,她忽然跺了跺脚,道:“我放你走,不管你是不是梅花盗,我都放你走,只求你这次走了后,莫要再回来了,永远莫要再回来了!” 李寻欢嗄声道:“住手!你怎么能做这种事?你以为我会像条狗似的落荒而逃?你将我看成什么人了?” 林诗音根本不理他,扳过他身子,就要解他的穴道。 就在这时,突听一人厉声道:“诗音,你想做什么?” 这是龙啸云的声音。 林诗音霍然转身,瞪着站在门口的龙啸云,一字字道:“我想做什么,你难道不知道?”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,道:“可是……” 林诗音道:“可是什么?这件事本来应该你来做的!你难道忘了他对我们的恩情?你难道忘了以前的事?你难道能眼看他被人杀死?” 她身子抖得更厉害,嘶声道:“你既然不敢做这件事,只有我来做,你难道还想来拦住我?”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,忽然用拳头重重地捶打着胸膛,道:“我是不敢,我是没胆子,我是懦夫!但你为何不想想,我们怎能做这件事!我们救了他之后,别人会放过我们么?” 林诗音望着他,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,她缓缓往后退,缓缓道:“你变了,你也变了……你以前不是这种人的……” 龙啸云黯然道:“不错,我也许变了,因为我现在已有了妻子、孩子,我无论做什么,都要先替他们着想,我不忍让他们为了我而……” 他话未说完,林诗音己失声痛哭起来——世上绝没有任何话能比“孩子”这两字更能令慈母动心的了。 龙啸云忽然跪倒在李寻欢面前,流泪道:“兄弟,我对不起你,只求你能原谅我……” 李寻欢道:“原谅你?我根本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?我早已告诉过你,这根本不关你们的事,我若要走,自己也有法子走的,用不着你们来救我。” 他还是在望着自己的脚尖,因为他已实在不能再看他们一眼,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流下泪来。 龙啸云道:“兄弟,你受的委屈,我全都知道,但我可以保证,他们绝不会害死你的,你只要见到心湖大师,就会没事了。” 李寻欢皱眉道:“心湖大师?他们难道要将我送到少林寺去?” 龙啸云道:“不错,秦重虽是心湖大师的爱徒,心湖大师也绝不会胡乱冤枉好人的,何况,百晓生前辈此刻也在少林寺,他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。” 李寻欢没有说话,因为他看到田七了。 田七正在望着他微笑。 就在田七出现的那一瞬间,林诗音已恢复了镇静,向田七微微颔首,缓缓走了出去。 晚风刺骨,她走了两步,忽然道:“云儿,你出来。” 红孩儿闪缩着自屋角后溜了出来,赔笑道:“娘,我睡不着,所以……所以……” 林诗音道:“所以你就将他们全都找到这里来了?是不是?” 红孩儿笑着奔过来,忽然发现他母亲的脸色几乎就和黎明前的寒夜一样阴沉,他停下脚步,头也垂了下来。 林诗音静静地望着他,这是她亲生的儿子,这是她的性命、她的骨血,她刚擦干的眼睛又不禁流下了两滴眼泪。 过了很久,她才黯然叹息了一声,仰面向天,喃喃道:“为什么仇恨总是比恩情难以忘却……” 要忘记别人的恩情仿佛很容易,但若要忘记别人的仇恨就太困难了,所以这世上的愁苦总是多于欢乐。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,在祠堂中来来回回地走着,也不知走过多少遍了,火堆已将熄,但谁也没有去添柴木。 阿飞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,动也不动。 铁传甲恨恨道:“我早已想到就算你杀死了梅花盗,那些‘大侠’们也绝不会承认的,一群野狗若是看到了肥肉,怎肯再让给别人。” 阿飞道:“你劝过我,我还是要去,只因我非去不可!” 铁传甲叹道:“幸好你去了,否则你只怕永远也不会了解这些大侠们的真面目。” 他忽然转过身,凝视着阿飞道:“你真的没有见到我们家的少爷么?” 阿飞道:“没有。” 铁传甲望着将熄的火堆,呆呆地出了会儿神,喃喃道:“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……” 阿飞道:“他永远用不着别人为他担心的。” 铁传甲展颜笑道:“不错,那些‘大侠’们虽然将他看成肉中刺、眼中钉,但却绝没有一个人敢动他一根手指的。” 阿飞道;“嗯。” 铁传甲又兜了两个圈子,望着门外的曙色,道:“天已亮了,我要动身了。” 阿飞道:“好。” 铁传甲道:“你要是见到我家少爷,就说,铁传甲若能将恩仇算清,一定还会回来找他的。” 阿飞道:“好。” 铁传甲望着他瘦削的脸,抱拳道:“那么……就此别过。” 他目中虽有依恋之意,但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 阿飞还是没有动,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,但是他那双冷酷明亮的眸子里,却仿佛泛起了一阵潮湿的雾。 能将恩情看得比仇恨还重的人,这世上又有几个? 阿飞闭起眼睛,仿佛睡着了,眼角却已沁出了一滴泪珠,看来就像是凝结在花岗石上的一滴冷露。 他没有对铁传甲说出李寻欢的遭遇,只因他不愿见铁传甲去为李寻欢拼命,他要自己去为李寻欢拼命! 为了朋友的义气,一条命又能值几何? 祠堂的寒意愈来愈重,火也熄了,石板上似已结了霜,阿飞就坐在结霜的石板上。 他穿的衣衫虽单薄,心里却燃着一把火。 永恒不灭的火。 就因为有些人心里燃着这种火,所以世界才没有陷于黑暗,热血的男儿也不会永远寂寞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朝阳将一个人的影子轻轻地送了进来,长长的黑影盖上了阿飞的脸。 阿飞并没有张开眼睛,只是问道:“是你?有消息了么?” 这少年竟有着比野兽更灵敏的触觉,门外来的果然是林仙儿,她美丽的脸上似已因兴奋而发红,微微喘着道:“是好消息。” “好消息?” 阿飞几乎已不能相信,这世上还有好消息。 林仙儿道:“他虽然暂时还不能脱身,但至少已没有危险了。” 阿飞道:“哦?” 林仙儿道:“因为田七他们也只得依从心眉大师的主意,决定将他送到少林寺去,少林派的掌门大师心湖和尚素来很正直,而且听说平江百晓生也在那里,这两人若还不能洗刷他的冤名,就没有别人能了。” 阿飞道:“百晓生?百晓生是什么人?” 林仙儿笑了笑,道:“这人乃是世上第一位智者,无所不知,无所不晓,而且据说只有他能分得出梅花盗的真假。” 阿飞沉默了半晌,忽然张开眼来,瞪着林仙儿道:“你可知道世上最讨厌的是哪种人么?” 林仙儿似也不敢接触他锐利的目光,眼波流转,笑道:“莫非是赵正义那样的伪君子?” 阿飞道:“伪君子虽可恨,万事通却更讨厌。” 林仙儿道:“万事通?你说的莫非是百晓生。” 阿飞道:“不错,这种人自作聪明,自命不凡,自以为什么事都知道,凭他们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的命运,其实他们真正懂得的事又有多少?” 林仙儿道:“但别人都说……” 阿飞冷笑道:“就因为别人都说他无所不知,到后来他也只有自己骗自己,硬装成无所不知了。” “你……你不信任他?” 阿飞道:“我宁可信任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。” 林仙儿嫣然一笑,道:“你说话真有意思,若能时常跟你说话,我一定也会变得聪明些的。” 一个人若想别人对他有好感,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让别人知道自己很喜欢他——这法子林仙儿也不知用过多少次了。 但这次她并没有用成功,因为阿飞似乎根本没有听她在说什么,他站起来走到门口,望着门外的积雪沉思了很久,才沉声问道:“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?” 林仙儿道:“明天早上。” 阿飞道:“为什么要等到明天?” 林仙儿道:“因为今天晚上他们要设宴为心眉大师洗尘。” 阿飞霍然回首,闪闪发光的眼睛瞪着她,道:“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了么?” 林仙儿道:“为什么一定还要有别的原因?” 阿飞道:“心眉绝不会只为了吃顿饭就耽误一天的。” 林仙儿眼珠一转,道:“他虽然并不是为了吃这顿饭而留下来的,但却非留下来吃这顿饭不可,因为今天的晚筵上还有一位特别的客人。” 阿飞道:“谁?” 林仙儿道:“铁笛先生。” 阿飞道:“铁笛先生?这是什么人?” 林仙儿睁大了眼睛,仿佛很吃惊,道:“你连铁笛先生都不知道?” 阿飞道:“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?” 林仙儿叹了口气,道:“因为这位铁笛先生就算不是今日江湖中最负盛名的人,也差不多了。” 阿飞道:“哦?” 林仙儿道:“据说此人武功之高,已不在武林七大宗派的掌门之下。” 阿飞冷冷道:“成名的武林高手,我倒也见过不少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但这人却不同,他绝不是徒负虚名之辈,非但武功精绝,而且铁笛中还暗藏一十三口摄魂钉,专打人身穴道,乃是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位点穴名家!” 她一面说着话,一面留意阿飞面上的神色。 但阿飞这次又令她失望了。 他脸上根本没有露出丝毫惊惧之色,反而笑了笑,道:“原来他们找这铁笛先生来就是对付我的。” 林仙儿垂下眼帘,道:“心眉大师做事一向很谨慎,他怕……” 阿飞道:“他怕我去救李寻欢所以就找铁笛先生来做保镖。” 林仙儿道:“纵然他们不找,铁笛先生也非来不可。” 阿飞道:“为什么?” 林仙儿道:“因为铁笛先生的爱妾‘如意’已死在梅花盗手上。” 阿飞的眼睛更深沉,凝视着腰带上的剑柄,缓缓道:“他什么时候到?” 林仙儿道:“他说他要赶来吃晚饭的。” 阿飞道:“那么,他们也许吃过晚饭就动身了。” 林仙儿想了想,道:“也许……” 阿飞道:“也许他们根本永远不会动身了。” 林仙儿道:“永远不会动身?为什么?” 阿飞一字字道:“我的妻子若死在一个人身上,我绝不会让他活着到少林寺去的。” 林仙儿动容道:“你是怕铁笛先生一来了就对李寻欢下毒手?” 阿飞道:“嗯。” 林仙儿怔半晌,长长吐出口气,道:“不错,这也有可能,铁笛先生从来不买别人账的,他若要出手,心眉大师也未必能拦得住他。” 阿飞道:“你的话已说完,可以走了。” 林仙儿道:“可是……你难道想在铁笛先生赶来之前,先去将李寻欢救出来?” 阿飞道:“我怎么想都与你无关,请。” 林仙儿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就凭你一人之力,是绝对救不了他的!” 她不让阿飞说话,抢着又道:“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,但田七、赵正义也都不弱,心眉大师更是当今少林的第二把高手,内功早已炉火纯青……” 阿飞冷冷地望着她,什么话也没有说。 林仙儿喘了口气,道:“兴云庄此刻可说是高手云集,你若想在白天去下手救人,实在是……实在是……” 阿飞突然道:“实在是发疯,是不是?” 林仙儿垂下了头,不敢接触他的眼睛。 阿飞却笑了又笑,道:“每个人偶尔都会发一次疯的,有时这并不是坏事。” 林仙儿垂着头,弄着衣角,过了半晌,她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,道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” 阿飞道:“哦?” 林仙儿道:“就因为别人都想不到你敢在白天去下手,所以防范一定不严密,何况,他们昨天晚上都忙了一夜,说不定都会睡个午觉……” 阿飞淡淡道:“你的话已说得太多了。” 林仙儿嫣然道:“好,我闭上嘴就是,但你……你还是应该小心些,万一出了什么事,莫忘记兴云庄里还有个欠你一条命的人。” 冷天的暮色总是来得特别早,刚过午时没多久,天色就已渐渐黯淡了下来,但燃灯又还嫌太早了一些。 对大多数人来说,这段时候正是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候。 阿飞在兴云庄对面的屋脊后已足足等了一个时辰。 他伏在那里,就像一只专候在鼠穴外的猫,由头到脚,绝没有丝毫动弹,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始终在闪闪地发着光。 风刮在身上,冷得像是刀。 但他却一点也不在乎,他十岁的时候,为了要捕杀一只狐狸,就曾动也不动地在雪地上等了两个时辰。 那次,他忍耐是为了挨饿,捉不到那只狐狸,他就可能挨饿。一个人为了自己要活着而忍受痛苦,并不太困难。 一个人若为了要让别人活着而忍受痛苦,就不是件容易事了,这件事通常很少有人能办得到。 兴云庄的大门也就和往日一样,并没有关上,但门口却冷清清的,非但瞧不见车马,也很少有人走动。 阿飞却还是不肯放松,在荒野中的生活,已使他养成了野兽般的警觉,无论任何一次出击之前,都要等很久,看很久。 他知道等得愈久,看得愈多,就愈不会发生错误——他也知道无论多么小的错误,都可能是致命的错误。 这时已有一个人大摇大摆自兴云庄里走了出来,虽然隔了很远,阿飞却也看清这人是个麻子。 他自然想不到这麻子就是林仙儿的父亲,他只看出这麻子一定是兴云庄里一个有头有脸的佣人。 因为普通的小佣人,绝不会像这样趾高气扬的——若不是佣人,也不会如此趾高气扬了。 瓶子里没有醋,固然不会响,若是装满了醋,也摇不响的,只有半瓶子醋才会晃荡晃荡。 这位林大总管肚子里醋装的虽不多,酒装得却不少。 他大摇大摆地走着,正想到小茶馆里去吹牛,谁知刚走到街角,就忽然发现一柄剑已指着他的咽喉。 阿飞并不愿对这种人用剑,但用剑说话,却比用舌头有效得多,他更不愿对这种人多费唇舌,冷冷道:“我问一句,你答一句,你答不出,我就杀你,答错了我也杀你,明白了么?” 林麻子想点头,却怕剑刺伤下巴,想说话,却说不出,肚子里的酒已变成冷汗流得满头。 阿飞道:“我问你,李寻欢是不是还在庄子里?” 林麻子道:“是……” 他嘴唇动了好几次,才说出这个字来。 阿飞道:“在哪里?” 林麻子道:“柴……柴房。” 阿飞道:“带我去!” 林麻子大骇道:“我……我怎么带你去……我没……我没法子……” 阿飞道:“你一定能想得出法子来的。” 他忽然反手一剑,只听“吃吃”的一声,剑锋已刺入墙里。 阿飞的眼睛早已透入林麻子血管里,冷冷道:“你一定能想出法子的,是不是?” 林麻子牙齿打战,道:“是……是……” 阿飞道:“好,转过身,一直走回去,莫忘了我就在你身后。” 林麻子转过身,走了两步,忽又一颤声道:“衣服……小人身上这件破皮袄……大爷你穿上……” 阿飞身上穿的只是一套用硝过的小薄羊皮做成的衣服,这种衣服实在太引人注目,林麻子要他穿上自己的皮袄,的确是个好主意——世上有很多好主意,本都是在剑锋逼着下想出来的。 而林总管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带朋友回来,所以这次阿飞跟在他身后,门口的家丁也并没有特别留意。 柴房离厨房不远,厨房却离主房很远,因为“君子远庖厨”,这兴云庄昔日的主人正是位真正的君子。 林麻子从小路走到柴房,并没有遇见什么人,就算遇见人,别人也以为他是到厨房去拿下酒菜的。 阿飞倒也未想到这件事成功得如此容易。 只见孤零零的一个小院子里,有间孤零零的小屋子,破旧的小门外却加了柄很坚固的大锁。 林麻子道:“李……李大爷就被锁在这屋里,大爷你……” 阿飞瞪着他,冷冷道:“我想你也不敢骗我。” 林麻子赔笑道:“小人怎敢说谎,小人怎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?” 阿飞道:“很好。” 这两个字说完,他已反手一击,将这麻子击晕在地上,一步蹿过去,一脚踢开了门。 第十六章假仁假义 门外并没有人看守,这也许是因为任何人都想不到阿飞敢在白天来救人的,也许是因为大家都想趁机睡个午觉。 这间柴房只有个很小的窗子,就像是天生的牢房一样,阴森森而黑暗,堆得像是小山般的柴木下,蜷伏着一个人,也不知是已晕迷,还是已睡着。 一见到他身上那件貂裘,阿飞胸中的热血就沸腾了起来,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会对这人生出如此深厚的友情。 他一步蹿过去,嗄声道:“你……” 就在这时,貂裘下忽然飞起了道剑光。 剑光如电,急削阿飞双足。 这变化实在太出人意料之外,这一剑也实在很快。 幸好阿飞手上还握着剑,他的剑更快,快得简直不可思议,那人的剑虽已先刺出,阿飞的剑后发却先至。 只听“锵”的一声,阿飞的剑尖竟点在对方的剑脊上。 那人骤然觉得手腕一裂,掌中剑已被敲落。 但这人也是少见的高手,临危不乱,身子一翻,已滚出丈外,这时才露出脸来,居然是游龙生去而复返。 阿飞不认得他,也没有看他一眼,一剑出手,身子已往后退,他退得虽快,怎奈却已迟了。 门外已有一条藤棍,一柄金刀封住了退路。 阿飞刚顿住身形,只听“哗啦啦”一声大震,小山般堆起来的柴木全都崩落,现出了十几个人来。 这十几个人俱都疾装劲服,手持弩匣,对准了阿飞,这种诸葛弩在近距离内威力之强,无可比拟。 无论是什么人,无论有多大的本事,若在一间柴房里被十几口诸葛弩围住,再想脱身,只怕就比登天还难了。 田七微笑道:“阁下还有什么话说?” 阿飞叹了口气,缓缓坐了下去,道:“请动手。” 田七仰面大笑道:“好,阁下倒不愧是个痛快的人,田某就索性成全了你吧!” 他挥了挥手,弩箭便已如急雨般射出。 就在这刹那间,阿飞突然就地一滚,左手趁势抄起了方自游龙生掌中跌落的夺情剑。 剑光飞舞,化做光圈,弩箭竟被四下震飞,光圈已滚珠一般滚到门口,赵正义怒吼一声,紫金刀“立劈华山”,急砍而下。 谁知他一刀尚未砍下,光圈中突又飞出一道剑光。 这一剑之快,快如闪电。 赵正义大惊变招,已来不及了,“哧”的一声,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,鲜血溅出,如旗花火箭。 田七倒退半步,反手一棍抽下。 但这时光圈又已化作一道飞虹,向门外蹿了出去。 田七要想追,突又驻足,只见赵正义手掩住咽喉,喉咙里咯咯作响,居然还没有断气。 阿飞夺路为先,伤人还在其次,是以这一剑竟刺偏了两寸,恰巧自赵正义气管与食道间穿出,并没有伤着他的要害。 再看阿飞已掠到小院门外,反手一掷,夺情剑标枪般飞向田七,田七刚想追出,又缩了回去。 长剑“哆”的一声钉入了对面墙壁。 游龙生到这时才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这少年好快的身手!” 田七微微一笑,道:“他的运气不错。” 游龙生道:“运气?” 田七道:“少庄主方才难道未瞧见他身上已挨了两箭么?” 游龙生道:“不错,我已看出他左手舞剑,剑光中仍有破绽,必定挡不住七爷属下的神弩,奇怪的是,他居然没有受伤。” 田七道:“这只因他身上穿了金丝甲,我千算万算,竟忘了这一着,否则他纵有天大的本事,今日也休想能活着走出这间柴屋。” 游龙生出神地望着插在墙上的剑,沉重地叹息了一声,道:“他今天不该来的。” 田七笑道:“胜负兵家常事,少庄主又何必懊恼,何况,那厮纵然闯过了我们这一关,第二关他还能闯得过去么?” 阿飞刚掠出门,突听一声“阿弥陀佛”,清朗的佛号声竟似自四面八方同时响了起来。 接着,他就被五个灰袍、芒鞋、白袜的少林僧人团团围住。 这五人俱是双手合十,神情庄穆,行动时脚下如行云流水,一停下来就立刻重如山岳。 当先一人白眉长髯,不怒自威,左手上缠着一串古铜色的佛珠,正是少林的护法大师心眉。 阿飞目光四扫,居然神色不变,只是淡淡道:“出家人原来也会埋伏。” 心眉大师沉声道:“老僧并无伤人之心,檀越何必逞口舌之利,需知利在口舌,损在心头,不能伤人,徒伤自己。” 他缓缓道来说得似乎很平和,但传入阿飞耳中后,每个字都变得有如洪钟巨鼓,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。 阿飞道:“和尚的口舌之利,似乎也不在我之下吧!” 他嘴里说着话,人已斜斜冲出。 他知道自己若是凌空跃起,下盘便难免空门大露,心眉的佛珠扫来,他两条腿就算废了。 是以他只有乘机自旁边两人之间的空隙中冲出。 谁知他身子刚动,少林僧人们也忽然如行云流水般转动起来,五个人围着阿飞转动不休。 阿飞脚步停下,少林僧人的脚步也立刻停下来。 心眉大师道:“出家人不愿杀生,檀越你掌中有剑,脚下有足,只要能冲出老僧这小小的罗汉门,老僧便心悦诚服,恭送如仪。” 阿飞长长呼吸了一次,身子却动也不动。 他已看出这些少林僧人们非但功夫深厚,而且身形之配合更是天衣无缝,简直滴水不漏。 阿飞八九岁的时候,就看到一只仙鹤被一条大蟒蛇困住,那仙鹤之喙虽利,但却始终不敢出击。 他本来觉得很奇怪,后来才知道仙鹤最知蛇性,因为这蟒蛇盘成蛇阵后,首尾相应,如雷击电闪,它钢啄若是向蛇首直啄下,双腿就难免被蛇尾卷住,它若啄向蛇尾,便难免被蛇首所伤。 所以这仙鹤一直站着不动,等到蟒蛇不耐,忍不住先出击时,仙鹤的钢啄有如闪电般啄住了蟒蛇的七寸。 阿飞在旁边树上看了一夜,这才明白“首尾相应”固然是行兵的要诀,但若能做到“以静制动,以逸待劳”这八字,便能稳操胜券了。 这道理他始终未曾忘记。 是以少林僧人不动,阿飞也绝不动。 心眉大师自己似有些沉不住气了,道:“檀越难道想束手就缚?” 阿飞道:“不想。” 他的回答素来很干脆,绝不肯浪费一个字。 心眉大师道:“既不愿就缚,为何不走?” 阿飞道:“你不杀我,我也不能杀你,就冲不出去。” 心眉大师淡淡一笑,道:“檀越若能杀得了老僧,老僧死而无怨。” 阿飞道:“好。” 他居然动了!一动就快如闪电。 但见剑光一闪,直刺心眉大师的咽喉。 少林僧人身形也立刻动了,八只铁掌一起向阿飞拍下! 谁知阿飞剑方刺出,脚下忽然一变,谁也看不出他脚步是怎样变的,只觉他身子竟忽然变了个方向。 那一剑本来明明是向心眉刺出的,此刻忽然变了方向,另四人就像是要将自己的手掌送去让他的剑割下。 心眉大师沉声道:“好!” “好”字出口,他衣袖已卷起一股劲,“少林铁袖”,利于刀刃,这一招正是攻向阿飞必救之处。 四个少林僧人虽遇险招,但自己根本不必出手解救,这也就是“少林罗汉阵”威力之所在。 谁知就在这刹那间,阿飞的剑方向竟又变了。 别人的剑变招,只不过是出手部位改变而已,但他的剑一变,却连整个方向都改变了。 本是刺向东的一剑,忽然就变成刺向西。 其实他的剑根本未变,变的只是他的脚步,变化之快,简直令人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样一双腿。 只听“哧”的一声,心眉大师衣袖已被击中。 接着,剑光忽然化作一溜青虹,人与剑似已结为一体,青虹划过,人已随着剑冲了出去。 他行险侥幸,居然得手,但却忘了背后空门已露出。 只听心眉大师沉声道:“檀越慢走,老僧相送。” 阿飞只觉背后一股大力撞来,好像被铁锤打在他的背脊上般,他身上虽有金丝甲,但也被打得胸一热。 他的人就像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。 一个胡茬子发青的少林僧人道:“追!” 心眉大师道:“不必。” 少年僧人道:“他已逃不远了,师叔为何要放他逃走。” 心眉大师道:“他既已逃不了,为何还要追?” 那少年僧人想了想,面露微笑,垂首道:“师叔说得是。” 心眉大师边望着阿飞逃走的方向,缓缓道:“出家人慈悲为怀,能不伤人,还是不伤人的好。” 田七一直在远远瞧着,此刻“哧”的一笑,喃喃道:“好个出家人慈悲为怀,若有别人替他杀人,他自己就不肯动手了。” 阿飞借着掌力飞起,也借着飞起之势来消解掌力。 少林护法的掌力果然是雄浑沉厚,不同凡响,阿飞直掠过两重屋脊,才勉强站起来。 等他再次掠起时,才发现自己的内力已受了伤,但这点伤他相信自己还能禁得起。 刻苦的锻炼,艰难的岁月,已使他变成了个不容易倒下去的人,他的身子几乎就像是铁打的。 暮色渐深。 四面看不到人踪,但每株树上,每重屋脊后,每个角落里都可能有敌人潜伏着。 阿飞若能逃出去,已是万幸——在少林护法和四大高手的围攻之下,天下本就很少有人能冲出来的。 只是阿飞并不想逃走。 一件事若还没有成功,他绝不肯半途放弃。 田七他们将李寻欢藏到什么地方呢? 阿飞的目光鹰一般四下搜索着,狸猫般掠下屋脊,蹿入后园。一个人在屋脊上的目标太大,后园中却多的是藏身之地。 突然间,他听到有人在笑。 笑声并不高,却距离很近,仿佛就在他身旁发出来的,他一转头,才发现笑的人竟距离他很远。 数丈外有座小亭,这人就坐在亭子里,倚着栏杆看书,看得很出神,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别的事。 他穿着件很破旧的棉袍子,一张脸很瘦、很黄,胡子很稀疏,看来就像是个营养不良的老学究。 但老学究若在数丈外发笑,别人绝不会以为笑声就发自身旁的,只有内功绝顶的高手,才能将笑声传得这么远。 阿飞停下脚,静静地望着他。 这老学究似乎没有看到阿飞,用手指蘸了点口水,将书翻过了一页,又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。 阿飞一步步向后退,退了十步,霍然转身。 一转身他就已到了三丈外,再也不回头,急掠而出,三两个起落,已蹿入了梅林。 梅花开得正盛,一阵阵梅香沁心。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,将喉头一点血腥味压了下去。 他已发现自己伤势比想象中重得多,方才一动真气,胸中便似有鲜血要涌出,只怕已难和人交手了。 但就在这时,突听一阵笛声响起。 笛声悠扬而清洌,梅花上的积雪被笛声所摧,一片片飘落下来,一片片落在阿飞身上。 雪花飘飞间,可以看到一个人正倚在数丈外一株梅树下吹笛,身上穿着件破旧的棉袍,赫然就是方才看书的老学究。 笛声渐渐自高亢转为低迷,曲折婉转,荡人幽思。 阿飞这次不再走了,凝视着他,一字字道:“铁笛先生?” 笛声骤顿。 铁笛先生抬起头,一双眼睛忽然变得寒星般闪闪生光,就在刹那间,这萎靡的老人似已年轻了十岁。 他盯着阿飞看了很久,忽然道:“你受了伤?” 阿飞也有些意外:“这人好厉害的眼力。” 铁笛先生道:“伤在背后?” 阿飞道:“你已看出,何必再问?” 铁笛先生道:“是心眉和尚下的手?” 阿飞道:“哼。” 铁笛先生笑了笑,摇着头道:“少林护法原来也不过如此。” 阿飞道:“不过怎样?” 铁笛先生淡淡道:“以他的身份,本不该在背后出手伤人,既已伤了你,便不该还让你能活着走到我面前。” 他忽又一笑,喃喃道:“老和尚这难道是想借刀杀人么?” 阿飞道:“我告诉你三件事:第一,若不在背后出手,他根本出不了手;第二,他纵然出手也杀不死我;第三,你更杀不死我!” 铁笛先生纵声大笑道:“少年人好大的口气。” 他的笑声一发即收,厉声道:“你既已受伤,我本不愿出手,但你的口气太大,我不能不教训你。” 阿飞似已觉得话说得太多,连一个字都不愿再说。 铁笛先生道:“念在你已受伤,我让你三招。” 阿飞望着他,忽然笑了。 他微笑着将剑插回腰带上,扭头就走。 铁笛先生纵声长笑,飞身而起,棉袍的衣襟在空中展开,苍鹰般落到阿飞面前,叱道:“既已见到了我,你还想走?”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,冷冷道:“我不走,你就得死!” 铁笛先生大笑道:“是我死,还是你死?” 阿飞道:“没有人能让我三招。” 铁笛先生道:“我若让你三招,就非死不可?” 阿飞道:“是。” 铁笛先生道:“你为何不试试?” 阿飞不再说话,转过目光,盯着他。 铁笛先生骤然觉得有股寒意自心底升起。 他享受盛名并非侥幸,而是经过大大小小无数次血战得来的,每次血战中,他都会面对一双眼。 各式各样的眼睛,有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凶恶,也有的眼睛里充满畏惧和乞怜之意。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。 这双眼睛里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感情,这少年的眼珠子也像是用石头塑成的,这双眼睛瞪着你时,就好像一尊神像在神案上漠然俯视着苍生。 铁笛先生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。 就在这时,阿飞的剑已出手。 一剑刺出,绝不空回。 这是阿飞的信条,没有绝对把握时,他的剑绝不出手! 铁笛先生的身子突又凌空掠起冲上梅梢,只听“哗啦啦”一片声响,雪花、梅花飞满天。 白雪和红梅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幅绮丽的图案,从下面望上去,只见铁笛先生的身子在白云红梅中飘飘飞舞。 阿飞根本没有抬头,剑已收起。 铁笛先生已轻飘飘落了下来,他落得那么慢,看来就像一个纸扎的人,他身子还在空中,雪地上已多了一串鲜血。 阿飞凝视着地上的血,缓缓道:“没有人能让我三招,一招都不能!” 铁笛先生倚着梅树,喘息着,他的脸苍白,咽喉之下,胸口之上,血迹淋漓。 他那支名震天下的铁笛根本没有机会出手! 阿飞道:“但你没有死,也因为你让我三招,你没有失信。” 他忽又笑了笑道:“你至少比心眉强得多。” 心眉说绝不伤人,只要他冲出罗汉阵,但后来还是伤了他,这教训他发誓永远也不忘记。 铁笛先生喘息着,忽然道:“还有两招。” 阿飞道:“还有两招?” 铁笛先生咬牙忍受着痛苦,勉强笑道:“我让你三招,你只出手一招。” 阿飞再次转过身来凝视着他,凝视了很久很久,道:“好!” 他轻轻出手,在铁笛先生面前击了两掌,道:“现在三招都已……” 就在这时,只听“叮”的一声轻响,十余点寒星暴雨般自铁笛先生手上的铁笛中飞射而出! 阿飞凌空一个翻身,掠出三丈,等到落下来时,人已站不住了,两条腿一软扑地坐下。 铁笛先生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兴奋的红光,喘息着道:“今天我已学会了一件事,绝不让任何人三招,你也该学会一件事……若要出手,就一定要令对方倒下,否则你就绝不要出手!” 阿飞咬着牙,瞧着钉在他腿上的一点寒星,一字字道:“这件事我一定忘不了的!” 铁笛先生道:“好,你走吧。” 阿飞还未说话,已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。 有人在呼唤着道:“前辈,铁老前辈,你得手了么?” 铁笛先生道:“快走,我已无力杀你,也不愿你死在别人手上!” 阿飞就地一滚,滚出两丈。 他的腿虽已不能走,他的手却同样有力。 但他也知道自己是走不远的,这一片白银般的雪地,就是他致命的对头,他已无力消灭自己在雪地上留下来的痕迹。 田七他们迟早都会追上来的。 何况他此刻喉头又已感觉到一阵阵血腥气,他虽然在勉强忍耐着,但这口血迟早还是难免要吐出来。 用不着别人来追,他自己已支持不了多久,他只想见李寻欢最后一面,告诉李寻欢他已尽了力。 就在这时,已有一条人影向他扑了过来。 屋子里只燃着一支烛。 烛光映着李寻欢苍白而带着病态嫣红的脸,他不停地咳嗽着,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。 龙啸云默默地望着他,等他咳完了,才递过一杯酒去,递到他嘴边,慢慢地倒入他的嘴里。 喝完了这杯酒,李寻欢就笑了,道:“大哥,你看我一滴酒都没有漏出来吧?我就算被人悬空倒着吊起来,但若有人喂我喝酒,我也绝不会漏出来的。” 龙啸云想笑,却没有笑出来,黯然道:“你为什么不让我解开你的穴道?” 李寻欢笑道:“我是个禁不起诱惑的人,你若解开我的穴道,我说不定就想跑了。” 龙啸云道:“现在……现在他们都不在这里,你若……”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大哥,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?” 龙啸云叹道:“我明白,可是……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我知道你又想说那句话了,但你实在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,你将我从柴房搬到这里来,又有酒喝,这已不愧我们兄弟一场了。” 第十七章原形毕露 龙啸云听了李寻欢的话,垂下了头,沉默了很久,黯然道:“明天……明天你就要走了,我……” 李寻欢道:“你千万莫要再来送我,我从来不喜欢送人,也不愿别人来送我,我看到别人送行时那种如丧考妣的模样就觉得恶心。” 他又笑了笑道:“何况我这次去的地方又不远,说不定三五天就会回来。” 龙啸云也打起了精神,展颜笑道:“不错,你回来我一定接你,那时我们再好好醉一场。” 突听一人幽幽道:“你们明知这一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,又何必还要自己骗自己。” 林诗音缓缓走了过来,美丽的面容似又憔悴了许多。 李寻欢目中立刻露出了痛苦之色,却还是笑着道:“我为何不会回来?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,我……” 林诗音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,冷冷道:“谁是你的好朋友,这里根本没有你的朋友。” 她忽然指着龙啸云,道:“你以为他是你的朋友么?他若是你的朋友,就该立刻让你走。” 龙啸云道:“可是他……” 林诗音道:“他不走,是怕连累了你,但你为何不放他?走不走是他的事,放不放却是你的事。” 她没有听龙啸云答复,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。 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,嗄声道:“她说得对,无论你走不走,我都该放了你的。”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。 龙啸云愣了愣道:“你……你笑什么?” 李寻欢叫道:“你几时学会听女人的话了?我交的是龙啸云,是条好汉子,可不是怕老婆的可怜虫。”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,热泪已不禁夺眶而出,颤声道:“兄弟,你……对我太好了,我并不是不懂你的苦心,可是……可是却叫我这一生如何报答你?” 李寻欢道:“我正有件事想求你。” 龙啸云一把抓住他肩头,道:“什么事?你只管说,快说。” 李寻欢道:“昨天来的那少年阿飞,大哥你总该还记得他吧?” 龙啸云道:“当然记得。” 李寻欢道:“他若有了什么危险,大哥你一定要助他一臂之力。” 龙啸云的手缓缓松开,仰面长叹道:“到了这种时候,你还只记着他,你难道从来不肯为自己想想?” 李寻欢道:“我只问你答不答应?” 龙啸云道:“我当然答应,只不过,也许我再也见不着他了。” 李寻欢失色道:“为什么,他难道已……” 龙啸云勉强一笑,道:“你昨天看到他走的,他怎么还会再来?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我也希望他莫要再来,只不过他一定会再来的。” 龙啸云道:“他若会来救你,为何直到现在还没有来?” 他长长叹了一声,道:“兄弟,你对别人虽然义重如山,但别人对你却未必一样。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他对我怎样是他的事,但我还是要求大哥,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他,都莫要忘了他是我的朋友。” 龙啸云道:“好,你的朋友,就是我的朋友。” 突然外面有人唤道:“龙四爷……龙四爷。” 龙啸云站起来,又坐下去,道:“兄弟,你……” 李寻欢笑道:“我的酒已喝够了,大哥你只管去吧,只不过千万要记着,明天早上千万莫要再来送我。” 龙啸云缓缓走到门口,但一走出门,他的脚立刻就快了,只见田七站在园子里的树影下,向他招手。 他快步赶了过去,压低声音道:“得手了么?” 田七道:“没有。” 龙啸云变色道:“没有?你们十几个人,再加上心眉大师和铁笛先生,难道竟对付不了一个小伙子?” 田七苦笑道:“这小伙子可实在太厉害了,简直有些可怕,赵老大被他伤了不说,连铁笛先生都已伤在他剑下。” 龙啸云连连跺脚,道:“我早知道这小子不好惹,你偏说铁笛先生一定可以对付他。” 田七道:“他虽然逃走,却还是中了心眉大师一掌。” 龙啸云道:“既是如此,他一定逃不了的,你们为何不追?” 田七道:“少林寺的人已追下去了,我特地赶来通知你一声。” 龙啸云道:“我去看看,你去叫人到这里来守着。” 树的后面,有座假山。 他们两人刚走,假山后就幽灵般出现了条人影,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怀疑,也充满了悲哀和愤恨。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着泪流满面。 自己的丈夫竟是个出卖朋友的贼。 林诗音的心都碎了,她轻轻啜泣着,然后,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,大步向李寻欢那屋子走过去。 但就在这时,已有阵急骤的脚步声传了过来,林诗音身子一闪,立刻又退入假山后的阴影里。 田七已带着七八条劲装疾服的大汉赶过来了,沉声道:“守住门,莫要让任何人进去,否则格杀勿论。” 他自己显然也急着想去追捕阿飞,话未说完,已纵身掠出,大汉们立刻张弓搭箭,守住了门窗。 林诗音紧紧咬着嘴唇,已咬得出血。 她只恨自己以前为何总是轻视武功,不肯下苦功去学武,她总认为世上有很多事不是武力可解决的。 现在她才知道有很多事的确非用武力解决不可。 她想不出如何走入那间屋子。 突听一阵轻微的喘息声,一条人影走了过来,他脚步虽然有些不稳,但还是走得很快。 林诗音认得这人就是今天才赶到的铁笛先生。 只听铁笛先生厉声道:“姓李的是不是在这间屋子里。” 大汉们面面相觑,道:“我们不大清楚。” 铁笛先生道:“好,闪开,我进去瞧瞧。” 大汉道:“田七爷的吩咐,无论谁都不能进去。” 铁笛先生怒道:“田七?田七是什么东西,你们可认得我是谁?” 那大汉眼睛盯着他身上的血迹,道:“无论谁也不能进去。” 铁笛先生道:“很好。” 他的手忽然抬了抬,“叮”的一声寒星暴射而出。 李寻欢闭着眼睛,似已睡着了。 忽然间,他听到一声惨呼,呼声并不响,而且很短促。 李寻欢知道只有被一种很尖锐的暗器钉入咽喉时,才会连惨呼都发不出来,这种情况他当然已看得很多。 他皱了皱眉:“难道又有人来救我了么?” 接着,他就看到一个手提着铁笛的青袍人大步走了进来,脸上虽已全无血色,却满含着杀机。 李寻欢目光停留在他手里的铁笛上,道:“铁笛先生?” 铁笛先生盯着他的脸,道:“你被人点了穴道?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你看到我面前有酒都没有喝的时候,一定是动也不能动了。” 铁笛先生道:“你既然已全无抵抗之力,我本不该杀你的,可是我却非杀你不可。” 李寻欢道:“哦。” 铁笛先生瞪着他,道:“你不问我为何要杀你。” 李寻欢又笑了笑,道:“我若问了反而难免要生气,要向你解释,你一定还是不信,还是要杀我,我又何必多费口舌。” 铁笛先生愣了愣,大声道:“不错,无论你说什么,我都要杀你的……” 他面上泛起一阵激动痛苦之色,嗄声道:“如意,你死得虽惨,但我总算为你报仇了!” 铁笛又已抬起。 李寻欢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如意,你见到我时一定会大吃一惊的,因为你既不认得我,我也不认得你……” 忽然间,林诗音冲了进来,大声道:“等一等,我有话说。” 铁笛先生一惊回头,道:“夫人,是你?你最好莫要拦住我,谁也拦不住我的。” 林诗音脸色发青,道:“我并不想拦你,但这是我的家,要杀人至少总得让我先动手。” 铁笛先生皱眉道:“你也要杀他?为什么?” 林诗音道:“我要杀他的理由比你更大,你只不过是为妻子报仇,我却是为儿子报仇,我……我只有一个儿子。” 她言下之意,自然是说:“你却不止一个妻子。” 铁笛先生沉默了很久,道:“好,我等你先出手之后再出手。” 他自信他的铁笛银钉快如闪电,纵然后发,也可先至,谁知林诗音走过他面前,忽然反手一掌,向他胸膛击出。 林诗音虽然武功不高,但毕竟不是弱不禁风的弱女子。这一掌她已用了全力,铁笛先生猝不及防,竟被打得撞到墙上。 要知他伤势本已难支,全凭暗器伤人,此刻身子一震,伤口迸裂,鲜血又飞溅而出,人也晕了过去。 林诗音心头一阵激动,几乎也倒了下去。 李寻欢知道她一生中简直连只蚂蚁都未踩死过,此刻见到她居然出手伤人,心里也不知是疼是喜,却硬下心肠冷冷道:“你又跑来干什么?” 第(2/3)页